第三十八章_关山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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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阿英不得不承认,颜玉央此番委实是言而有信,守之以礼。

  温泉之中,药气扑鼻,暖意融融,二人相对而坐,水面飘散的药材没过双肩,聊以蔽体,多少免去了些许尴尬之情。

  彼此以掌相对,各自入定运气,片刻后阿英只觉一股温热暖意自掌心传来,心中一凛,不禁凝神运功以待。

  那股暖意自中极下起,以上毛际,循腹里上关元,至咽喉,上颐循面入目,连同水中药性,沿任脉不断冲刷着她周身二十五处大穴,慢慢消融着穴道中淤积的疼痛,将那股阻塞的阴寒之气渐渐向体外逼去。

  这也是阿英必须除衫的缘由,假使寒气发散被滞,转而积瘀体内,反而伤上加伤。

  两人额间渐沁出汗珠,鬓间眼睫亦凝了淡淡水雾,彼此皆是颦眉屏息,谁也不敢分神半分。

  铜壶刻漏一滴一滴落下,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整整三个时辰过去,只见阿英脸上时红时白,僵持片刻,而后五官轻轻舒展开来。

  一缕寒气飘散于温水之中,被太阳之泉悄无声息的消融殆尽,

  任脉之中的天突穴冲开了,两人心中不禁皆是一喜,此法可行!

  然而人体奇经八脉,穴道上百,阿英体内堵塞尽半,若要彻底打通,是何等费时费力。

  翌日,颜玉央将一段短诀口述于她,乃是他所练的内功心法,知其心法,熟悉彼此真气流转,疗伤才能事半功倍。

  对此阿英不禁惴惴,他如此合盘托出,就不怕她寻到他练功的罩门破绽,偷袭加害吗?

  此后,二人便日日不间断运功疗伤,每日中至少有一至两个时辰在那泡满药材的泉水中抵掌相对,由任脉至督脉,由冲脉至带脉,依次将阿英闭塞的穴道一一冲破。

  如此便不得不日夜相对,同食同睡,下人将一张软榻搬进了房中,颜玉央开始夜宿于此。阿英虽有不愿,但心知他为自己疗伤已是耗费心神,大损功力,便默不作声,任他去了。

  只是她如今眼疾在身,行动不便,他却偏偏禀退了所有婢女仆从;她暗自记住屋中陈设位置,他却偏偏每日都命人重新摆放;她用膳时夹菜有难,他却偏偏让后厨顿顿都烹饪有刺有骨的精细饭食,逼得她不得不事事假手于他!

  目下偏又受他恩惠,阿英虽火冒三丈,却不得发作,简直敢怒不敢言,前所未有的憋屈!

  可她隐隐能察觉到他此举缘由,心中惶惶,不愿深究,强自将那种种不安与矛盾压制下去,对此闭口不言。

  除此以外,两人竟意外的相安无事。

  在这远离尘世繁芜的荒山野岭,窗外是北风呼啸满天飞雪,屋内是泉水潺潺暖意融融,天地小得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常常是百无聊赖,他坐在案边读书阅信,她卧在窗畔听檐上落雪,簌簌雪声与纸上走笔唰唰声相和;他置琴膝上有一搭没一塔的拨弄琴弦,并不成调,她摆棋局左手与右手对弈盲下,下着下着,便忘了走到了哪里;他画了一副九九消寒图,她用指尖描摹着图上凹凸墨迹,心中默念着一九二九,期盼着九尽桃花开

  昼夜时节失去了意义,有的便只是一场又一场或大或小的落雪。哪怕目不可视,她仍是不知悔改的贪恋着雪中之景,兀自走出房门,一步又一步用力踏踩在厚厚雪地上,听着鞋底与雪面相磨之声,耳边呼啸而过的北风之声,以及雪粒清脆打落在身后人所撑的油纸伞伞面之声。

  一个不察,脚下一滑,她摔倒在地,正暗自懊恼间,便觉一只手揽在了她的肩上,用力将她扶了起来。而后那只手又伸过来,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

  这一时一刻,她没有抽离。

  他静默行走在前,她蹒跚跟随在后,不知要走去哪里,不知要走到何时,风雪中的这条路,仿佛长得漫无尽头。岁月在此间凝滞脚步,那些国仇家恨,那些生死恩怨,似乎都远去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是二人这些日子里难得和平的一段时光,仿佛水中月,镜中花,轻轻一碰,便碎了。

  故而谁也未曾忍心将它触碰,便这般任它花晨月夕,任它浮云朝露。

  如此七七四十九天,从小雪到大雪,及至冬至过后,阿英身上阻塞的穴道已被冲开了大半,余下穴道中最关键之处便是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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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穴在胸口正中,玉堂穴以下,中庭穴以上,俗称气海,乃是习武之人最紧要之罩门,亦是阿英最为伤重之大穴,必须一鼓作气将其突破,不容有失。

  为此二人已是三日三夜连续不间断的运功,除去短暂的休息进食之隙,其余时间都在双掌相抵持续冲刺,希翼着尽快将这最后关卡冲破。可内家功法,最忌心浮气躁,故而不得不强自压抑着焦虑之心,徐徐图之,循序渐进。

  月上中天,星子错落,夜,极深了。

  香炉中忽明忽暗,案几上蜡炬成灰,二人此番运功已是整整四个时辰。

  每每到将要放弃之时,便暗自鼓舞着,再撑一撑,再撑一撑便能突破了,若此时半途而废,非但是前功尽弃,更有真气反噬之险,他与她皆会有性命之忧。

  氤氲热气熏蒸之中,阿英额头汗已成流,仍是闭目全神贯注,接引着颜玉央自掌心传来的热意在血脉中缓慢游走,不敢有丝毫怠慢。

  四十九天下来,他们对对方运气功法已是了如指掌,彼此每一次呼吸心跳皆是丝丝入扣,他的内力逼进她的体内,不仅互不相斥,反而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她能清楚的感觉到那股炽热内劲一分为二,一股自唇下承浆穴而始,滑过颈间廉泉穴,在锁骨璇玑穴稍稍停滞,而后于胸口璇玑穴与华盖穴二处徘徊不定,反复游移。

  另一股从下盘会阴穴起,忽快忽慢,试探着向上,缓缓爬至小腹关元穴,充盈丹田之中,及至脐上水分穴,连冲建里、巨阙、鸠尾三穴,仍继续向上。

  那内劲所过之处,无不酥麻入骨,暖意沁心。上下两股终是于胸骨中央膻中穴汇合,双管齐下,一遍遍冲击着那堵塞之狭,却又一遍遍被撞了回来,越挫越勇,越涌越凶,循环往复,不知疲惫。

  如聚沙成塔,如水滴石穿,在最后大力一击之下,石破天惊,豁然开朗,膻中穴终是冲开了!

  任督二脉自此畅通无阻,热意暖流畅快涌动,阿英不禁奋然一震,欣喜至极,几乎有热泪盈眶之冲动。

  收授心神,她缓缓收功,平复呼吸,尚不及张口说话,便忽觉肩上一沉,竟是面前之人向前栽去,径直倒在了她的身上。

  而这一倒,又恰恰带落了她覆在双眸上的白绫。

  她只觉眼前骤然一亮,下意识抬手一挡,待渐渐适应光线之后,才试探着慢慢睁开双眼,久违的缤纷色彩就这样相继映入眼帘。

  她心中又惊又喜,又疑又惑,来不及深究为何突然复明,低头匆匆去查探颜玉央的情形。

  只见他额上汗珠湿透鬓发,清俊面容苍白如玉,双目紧闭,薄唇紧抿,长眉深蹙,呼吸微薄,一派疲乏虚弱之态。

  阿英心头一悸,此番为她疗伤,自是他费心费力,他的功法既是在那太阴寒泉中所修,日日泡于太阳温泉中必是大损于身。她这内伤固然是他所为,可二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里子面子都已撕破,他何苦,何苦为她如此

  他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前呼后拥,眼里总该是有些许轻狂傲气。可自她第一面见他起,便觉此人诸般少年意气早已被不知名的过往磋磨殆尽,眉宇间只剩对世间满满的厌恶与憎恨,如玉皮囊下一身戾气。故而心狠手辣,故而无情无义,故而视杀伐狠决视人命为儿戏。

  可今时今日,他却又为何如今偏偏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颜玉央,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图谋什么?

  一滴汗,自他眉心滑落,沿着那挺直的鼻骨缓缓淌下,她忍不住伸手去拭。

  他累极乏极,正闭目养神,昏昏欲睡,鼻尖一凉,彷如惊梦,下意识抬手一捉,而后掀眸看去。

  于这电光火石一瞬间,她清清楚楚自他那朦胧缠绵的双眸中,望见了自己。

  四目相接,十指相握,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一切的一切与昔日青海湖下水道中的生死相依恍然重叠,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终是清晰的看清了彼此。

  池中温水起起伏伏,飘散的药材已被冲刷流走,两人仅着一层单薄中衣,被水打湿,紧贴肌肤,恍若无物。……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池中温水起起伏伏,飘散的药材已被冲刷流走,两人仅着一层单薄中衣,被水打湿,紧贴肌肤,恍若无物。

  她与他以极度亲密的姿势半拥在一处,汗水淋漓,目光纠缠,旖旎缱绻,有什么埋藏在冻土之深,万丈湖底的隐秘心绪,正在蠢蠢欲动。

  佛曰,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

  便在这九百生灭中,红蜡烛芯轻爆灯花,鎏金薰炉将灭未灭,一阵似香非香的诡秘气息,若有若无的弥漫鼻端。

  阿英只觉视线渐渐模糊,思绪渐渐混乱,最后的一丝清晰意识,便是那近在咫尺之人,倾身过来,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心跳越来越响,身子越来越烫,眼前仿佛有铺天盖地回忆纷沓而至,又仿佛是茫茫大雪四野空无一物,耳边好似有金戈铁马万千悲鸣,又好似深山幽谷天地一片寂静。心底间蓦然涌上千种欢喜,万般悲伤,欢愉和痛苦交织,感激与憎恨并存,两相撕扯之中,她痛得不能呼吸,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的泪沾在了他的面颊,他的汗砸在了她的胸前,她的指甲划破了他的后背,他的粗喘喷薄在了她的耳际。

  月儿倒影支离破碎,檐上寒鸦振翅高飞,有两条交尾的游鱼,在水中相濡以沫,纠纠缠缠。

  窗外枝头红梅落雪,云雪初歇。

  明日晨起,大抵会是一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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