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忍相顾长安路
“雀儿，我一直弄不明白，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东门有人，累累茫然，丧家之狗，君问何求……”青雀长叹一声，“礼义廉耻难留存，苟全性命于乱世。死士完成了任务，本应该去死，可是我竟然还活着。真是幸运。我所求的，已经得了。皇恩浩荡……”
李娥姿听不明白，狐疑地望着她。
“小姨，你知道吗？”青雀也凝视着她，“你知道的……陛下也曾宠幸过我，宠了多年。这一回，竟然没有杀我，可见，此后大概会有一段时间，陛下念着我的尺寸之功，也多少会留存一点怜惜。这对你，对我，对赟儿，都有好处。不过……不久以后，那点思念也就消散了，小姨，到时候，你就要想其他的方法留住圣宠了。别怕，我知道，陛下他，最喜欢的就我们这样的丧家之犬。”
程青雀有些得意地笑，仿佛这里的事都已经是与她无关的笑话。
她把那只装了鹿胎的锦盒放到案上:“这个东西据说很补，可惜我胆子小，不敢吃，用不上也可惜了，还是将它留在此地。希望后宫和睦，开枝散叶，贬谪之人在江湖为您与陛下诚心祈福。”
程青雀起身叩拜李夫人。
一阵清风吹过，零落一树寒梅，唯有暗香浮动，无声无息。
“长安郊外已是一片香雪海。若再不去，就要误了花期。”她笑得明媚，眼里还带了一点骄傲，“草民就此告辞。”
青雀走了，离开这满园落英，一树清香。
她看不到，隔着一道画屏，内室也有个人在默默听着她临别的赠言。
“陛下为何不去同她说清楚?您本就不知道太后的那个计谋，如今流放，也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那夜您为了赶来救她，甚至卧病不起……她只知道，自从出了事，您就避而不见。若是今日就这样让她离去，她岂不是要……”
“恨透了我……”天子轻轻打断了李夫人的规劝，他将目光从那早已消失的人影身上收回，扭过头望着李氏，脸上漾着怪异的笑，“小姨，这样才对，不是吗？”
李氏语塞，脸色苍白。
“父皇?原来您在这里?”园里玩耍的宇文赟看见了父亲，欢喜地奔了过来，投入他的怀抱。
天子牵起小鲁公，步入庭院，共赏白梅。他很想抱起他，可是大病初愈的手，并没有多少气力，竟连一个娃娃都抱不得，更莫说像过去那样张弓射虎了。
万一一个失手使他跌落……
现在的他，除了空有一身天子的穿戴，又与一个废物有什么两样？
难道尚未一鸣惊人，就要在三年不飞中折翼了？
如果不幸折翼，只希望湖山远处，他的青雀鸟仍能带着他的故梦，逍遥翱翔。
宇文赟有些愣，因为他看见，从来英明神武，爽朗热情的父亲，竟然也会和他一样流了眼泪
“父皇?”
他抬头惊讶地看着父亲。
天子笑了，揉揉眼角：“赟儿，你看，今日这风还真是大。”
……
初春时节，春草如星，点布驿路。悠悠一辆马车，载着四个失意的生灵离开了长安。
经过一年的不懈努力，倡优、天师、侍读，三个倒霉蛋终于一起在长安城丢了差事，如今只能带着一只虎斑猫卷铺盖滚出帝都。
“那边坡上好像有人。”
左远道扒在车窗边自顾嘀咕了一句。
并没有人理睬，车厢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青雀靠在角落，想起什么，微微笑。
“你笑什么？”涂逸之有点搞不懂这个笨蛋的思路，“真的傻了吗？”
他已经回复了人形，却实在不大好在帝都的那些熟客眼前诈尸吓人。
左远道猜测道:“大概是劫后余生，吓傻了。”
青雀摇摇头道:“上仙，我到此刻，才终于听懂了你的话。”
“什么?”涂逸之有些诧异。
“像这样男男女女，骗来骗去有什么意思。”
“我说过……这个话吗？”
“说过的。鸿胪寺，第一次搭伙吃妖的那天晚上。”
涂逸之不言语。
“说起吃妖。上仙，”左远道小心翼翼打破沉默，“接下来，您老准备去哪里清修?”
“我么，还没想好，先睡一觉，看看是要换一张皮，还是把现在这一张小改一下，换个地方继续再用。”
“上仙，换个地方，那就……”左远道一脸献媚，挤在近前道，“换到河洛好不好？青雀也已经答应同去了。小道服侍，上仙可以大饱口福，一路吃过去。”
涂逸之蹙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一边的程青雀：“你答应了?”
“反正我也没地方去。跟着他捞钱也不错。您老人家教导的，赚钱不有趣，那什么才有趣?”
“是啊，是啊。”左远道赶忙来敲边鼓。
“吃东西是不错，不过跟着你们一路充军……有点累啊。而且我们这伙人在一起，算是什么名头呢？一个神棍、一个迁客，再加我这个已经死掉的倡优……”
程青雀忖了忖，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支起了身子，瞪着一双杏眼直愣愣望着老妖怪。
“你……做什么？！”涂逸之和左玄都被她吓了一跳。
“上仙，你老人家收不收徒弟?”
“什么?”狐狸有点听不懂。
“上仙若是收我们为徒，就可名正言顺带我们一起去河洛做买卖啦。”
“你要修仙？”见她点头，狐狸更不明白了，“为了什么？长生不老？”
她摇头，他继续问:“那是想飞升得道?”
青雀又摇了摇头，道:“我是想变成妖怪，远远离开这群遭瘟的凡人。”
“收你为徒，变成妖怪……”狐狸呵呵笑道，“我不是你，不会当师父教东西。你也不看看，有你这蠢模样的妖怪吗？何况‘桃花三郎’勾起了我演戏的瘾头。我还是想继续当倡优呢，或者变个什么‘梨花二郎’之类的，继续搭讪，修炼也方便些。”
“梨花二郎……”青雀听见他那越来越恶心的名号，终于把自己的悲伤忘掉了一些，小声嘀咕道，“要么‘菜花五娘’好了。”
涂逸之听见了，撇撇嘴，道:“这个名号好，给你吧？你现在这黄绿的脸色到是很像菜花。徒弟我不要，就你二人这种本事，也就打杂还差不多。”
青雀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上仙说得很对。”
“你怎么……转性了？”
“做妖怪就是爽快。遇见恶心的也不用装，还能鄙夷得这样直白。这让我觉得很是羡慕，更加想追随上仙了。”
狐狸笑了:“你有病吧？”
“上仙不收我们也不打紧。我不当官，也不教书了。这辈子都不想再教。反正咱们在你眼里都和蝼蚁一样可笑，可是蝼蚁也能有点用处。比如，您老实在喜欢演戏，我能给您写戏本子。”
“得了吧。就你那些打打杀杀的一本正经，照你的本子演，我这倡优肯定红不了。”
左远道赶忙讨好：“凭您老人家的本事还能不红?我们只是跟着打杂，捞口饭吃嘛。”
狐狸考虑了许久，觉得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帮手了，便松口道:“搭伙可是搭伙，咱们这第一步先去哪里呢？”
二人一脸献媚。
“那要看上仙老人家的意思啦。”
狐狸想了想，道：“对了，你不是一直问我，清河郡主死到哪里去了吗？据说这阵子她那里的菜色很好，咱们就去她那里吃一回。”
二人赶忙拱手，异口同声：“谨遵上仙之命。”
就连一直在边上舔爪子的阿妙也挤过来抖着尾巴凑热闹。
狐狸哭笑不得
……
坡上远望的人并不知道此刻车里的这场闹腾。
“陛下，回去吧。齐王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从这里到河洛，一路之上都会有打点照应。只是……若不除贼，难有接回娘子的那一天。”
侍从小心提醒。
祢罗突望着哪点已经细碎在山道上的马车，似乎失了魂魄。
让她走，活着离开，总好过被刺死在明枪暗箭之上。哪怕她活蹦乱跳地痛恨着他，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希望。
他得留着这个希望，也许，老天垂怜，让他能熬到终于可以乾纲独断的那一天……
放不下的人走了。
走不了的人，要仍留在这一片萧瑟处，披坚执锐，继续争斗。
终于，他下了决心，调转马头，向着长安城的蜂窝蚁穴。
“回去，今日是老贼寿诞。咱们得给他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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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有人，累累茫然，丧家之狗，君问何求……”青雀长叹一声，“礼义廉耻难留存，苟全性命于乱世。死士完成了任务，本应该去死，可是我竟然还活着。真是幸运。我所求的，已经得了。皇恩浩荡……”
李娥姿听不明白，狐疑地望着她。
“小姨，你知道吗？”青雀也凝视着她，“你知道的……陛下也曾宠幸过我，宠了多年。这一回，竟然没有杀我，可见，此后大概会有一段时间，陛下念着我的尺寸之功，也多少会留存一点怜惜。这对你，对我，对赟儿，都有好处。不过……不久以后，那点思念也就消散了，小姨，到时候，你就要想其他的方法留住圣宠了。别怕，我知道，陛下他，最喜欢的就我们这样的丧家之犬。”
程青雀有些得意地笑，仿佛这里的事都已经是与她无关的笑话。
她把那只装了鹿胎的锦盒放到案上:“这个东西据说很补，可惜我胆子小，不敢吃，用不上也可惜了，还是将它留在此地。希望后宫和睦，开枝散叶，贬谪之人在江湖为您与陛下诚心祈福。”
程青雀起身叩拜李夫人。
一阵清风吹过，零落一树寒梅，唯有暗香浮动，无声无息。
“长安郊外已是一片香雪海。若再不去，就要误了花期。”她笑得明媚，眼里还带了一点骄傲，“草民就此告辞。”
青雀走了，离开这满园落英，一树清香。
她看不到，隔着一道画屏，内室也有个人在默默听着她临别的赠言。
“陛下为何不去同她说清楚?您本就不知道太后的那个计谋，如今流放，也是为了保全她的性命。那夜您为了赶来救她，甚至卧病不起……她只知道，自从出了事，您就避而不见。若是今日就这样让她离去，她岂不是要……”
“恨透了我……”天子轻轻打断了李夫人的规劝，他将目光从那早已消失的人影身上收回，扭过头望着李氏，脸上漾着怪异的笑，“小姨，这样才对，不是吗？”
李氏语塞，脸色苍白。
“父皇?原来您在这里?”园里玩耍的宇文赟看见了父亲，欢喜地奔了过来，投入他的怀抱。
天子牵起小鲁公，步入庭院，共赏白梅。他很想抱起他，可是大病初愈的手，并没有多少气力，竟连一个娃娃都抱不得，更莫说像过去那样张弓射虎了。
万一一个失手使他跌落……
现在的他，除了空有一身天子的穿戴，又与一个废物有什么两样？
难道尚未一鸣惊人，就要在三年不飞中折翼了？
如果不幸折翼，只希望湖山远处，他的青雀鸟仍能带着他的故梦，逍遥翱翔。
宇文赟有些愣，因为他看见，从来英明神武，爽朗热情的父亲，竟然也会和他一样流了眼泪
“父皇?”
他抬头惊讶地看着父亲。
天子笑了，揉揉眼角：“赟儿，你看，今日这风还真是大。”
……
初春时节，春草如星，点布驿路。悠悠一辆马车，载着四个失意的生灵离开了长安。
经过一年的不懈努力，倡优、天师、侍读，三个倒霉蛋终于一起在长安城丢了差事，如今只能带着一只虎斑猫卷铺盖滚出帝都。
“那边坡上好像有人。”
左远道扒在车窗边自顾嘀咕了一句。
并没有人理睬，车厢里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青雀靠在角落，想起什么，微微笑。
“你笑什么？”涂逸之有点搞不懂这个笨蛋的思路，“真的傻了吗？”
他已经回复了人形，却实在不大好在帝都的那些熟客眼前诈尸吓人。
左远道猜测道:“大概是劫后余生，吓傻了。”
青雀摇摇头道:“上仙，我到此刻，才终于听懂了你的话。”
“什么?”涂逸之有些诧异。
“像这样男男女女，骗来骗去有什么意思。”
“我说过……这个话吗？”
“说过的。鸿胪寺，第一次搭伙吃妖的那天晚上。”
涂逸之不言语。
“说起吃妖。上仙，”左远道小心翼翼打破沉默，“接下来，您老准备去哪里清修?”
“我么，还没想好，先睡一觉，看看是要换一张皮，还是把现在这一张小改一下，换个地方继续再用。”
“上仙，换个地方，那就……”左远道一脸献媚，挤在近前道，“换到河洛好不好？青雀也已经答应同去了。小道服侍，上仙可以大饱口福，一路吃过去。”
涂逸之蹙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一边的程青雀：“你答应了?”
“反正我也没地方去。跟着他捞钱也不错。您老人家教导的，赚钱不有趣，那什么才有趣?”
“是啊，是啊。”左远道赶忙来敲边鼓。
“吃东西是不错，不过跟着你们一路充军……有点累啊。而且我们这伙人在一起，算是什么名头呢？一个神棍、一个迁客，再加我这个已经死掉的倡优……”
程青雀忖了忖，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支起了身子，瞪着一双杏眼直愣愣望着老妖怪。
“你……做什么？！”涂逸之和左玄都被她吓了一跳。
“上仙，你老人家收不收徒弟?”
“什么?”狐狸有点听不懂。
“上仙若是收我们为徒，就可名正言顺带我们一起去河洛做买卖啦。”
“你要修仙？”见她点头，狐狸更不明白了，“为了什么？长生不老？”
她摇头，他继续问:“那是想飞升得道?”
青雀又摇了摇头，道:“我是想变成妖怪，远远离开这群遭瘟的凡人。”
“收你为徒，变成妖怪……”狐狸呵呵笑道，“我不是你，不会当师父教东西。你也不看看，有你这蠢模样的妖怪吗？何况‘桃花三郎’勾起了我演戏的瘾头。我还是想继续当倡优呢，或者变个什么‘梨花二郎’之类的，继续搭讪，修炼也方便些。”
“梨花二郎……”青雀听见他那越来越恶心的名号，终于把自己的悲伤忘掉了一些，小声嘀咕道，“要么‘菜花五娘’好了。”
涂逸之听见了，撇撇嘴，道:“这个名号好，给你吧？你现在这黄绿的脸色到是很像菜花。徒弟我不要，就你二人这种本事，也就打杂还差不多。”
青雀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上仙说得很对。”
“你怎么……转性了？”
“做妖怪就是爽快。遇见恶心的也不用装，还能鄙夷得这样直白。这让我觉得很是羡慕，更加想追随上仙了。”
狐狸笑了:“你有病吧？”
“上仙不收我们也不打紧。我不当官，也不教书了。这辈子都不想再教。反正咱们在你眼里都和蝼蚁一样可笑，可是蝼蚁也能有点用处。比如，您老实在喜欢演戏，我能给您写戏本子。”
“得了吧。就你那些打打杀杀的一本正经，照你的本子演，我这倡优肯定红不了。”
左远道赶忙讨好：“凭您老人家的本事还能不红?我们只是跟着打杂，捞口饭吃嘛。”
狐狸考虑了许久，觉得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帮手了，便松口道:“搭伙可是搭伙，咱们这第一步先去哪里呢？”
二人一脸献媚。
“那要看上仙老人家的意思啦。”
狐狸想了想，道：“对了，你不是一直问我，清河郡主死到哪里去了吗？据说这阵子她那里的菜色很好，咱们就去她那里吃一回。”
二人赶忙拱手，异口同声：“谨遵上仙之命。”
就连一直在边上舔爪子的阿妙也挤过来抖着尾巴凑热闹。
狐狸哭笑不得
……
坡上远望的人并不知道此刻车里的这场闹腾。
“陛下，回去吧。齐王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从这里到河洛，一路之上都会有打点照应。只是……若不除贼，难有接回娘子的那一天。”
侍从小心提醒。
祢罗突望着哪点已经细碎在山道上的马车，似乎失了魂魄。
让她走，活着离开，总好过被刺死在明枪暗箭之上。哪怕她活蹦乱跳地痛恨着他，于他而言，也是一种希望。
他得留着这个希望，也许，老天垂怜，让他能熬到终于可以乾纲独断的那一天……
放不下的人走了。
走不了的人，要仍留在这一片萧瑟处，披坚执锐，继续争斗。
终于，他下了决心，调转马头，向着长安城的蜂窝蚁穴。
“回去，今日是老贼寿诞。咱们得给他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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