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二十八章(捉虫)_天下第五妖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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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第二十八章(捉虫)

  第二十八章

  对月佼来说,进京、考官,是为了好好的活下去;走正道,有所作为,弥补前一世白活十八年的遗憾。

  而这其中最最要紧的,便是“活下去”。

  简而言之,就是得惜命。

  上一世的月佼宛如家养的小动物一般,没见过外间的天地人情,活得安逸闲适,没心没肺没烦恼,自然也不知危险为何物。

  可这一世的月佼却像是山间野放的小动物,平日里在信得过的同伴面前玩闹时,并不怕亮出软肋,一副懒懒绵绵的可爱模样;可若是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便会自然而然地亮出锋利的小爪牙。

  她活了两世至今,加起来也不过就是在边陲之地混迹江湖一年,见识得少,对外间的许多事都还半懂不懂,在琐碎小事上时常显得有些傻气。

  可这并不表示她不懂得自保或攻击,否则当初的洞天门就不会被她搅和得鸡犬不宁了。

  自元宵那夜回家后,月佼认真地回想了严怀朗的话,反复推敲其中关节。

  虽严怀朗并未具体说明是什么事,但既说了事情是因他而起,那约莫就该是朝堂之争了。

  月佼心知这是在京城,朝堂争斗必然不会如江湖恩怨那般,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想来无非就是动脑子相互给对方下套,抓住对方的把柄打嘴仗。

  那,严怀朗当下最大的把柄,是什么?

  她仔仔细细想了两三日,又将年前严怀朗托卫翀将军送来的《大缙律》细细翻了一遍,最终判断,对严怀朗的敌人来说,严怀朗目前最大的把柄,应当就是在邺城生造了她的身份户籍。

  她进京已有两三个月,对方却并没有急着动她,也未立刻将此事挑上台面、顺势对此严怀朗发起攻击,大约是因为她一直足不出户,毫无违法乱纪之举,若此时捅破这件事,并不足以将场面闹大,也就不足以对严怀朗造成致命一击。

  他们在等二月初八,一旦她应考之事坐实,那“严怀朗徇私为她生造身份户籍、助她混进官考名单”这事就板上钉钉。

  “生造户籍”确是洗不脱的事实,那么由此牵连出的“官考舞弊”,便百口莫辩、无法自证了。

  想透这一层后的某个瞬间,月佼脑中生出“算了,不去考就不会有事”的颓丧想法。

  她不愿连累严怀朗,可,她又不甘心。

  当初在飞沙镇郊外的山中破庙里,她并未当场挑明自己已经发现了谷中人对自己的恶意,只是顺水推舟地遣散了身边的人,接着便改头换面跟着严怀朗来到京城。

  也就是说,名义上她仍是“红云神女”,若她回去,不动声色地避过众人的联手毒杀,继续找理由混迹江湖,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绝非全无生机。

  可她不甘心,好不容易到了京城,官考就在眼前,她不甘心再走回头路。

  重活一世,难道还像上一世那样,浑噩度日直到横死吗?

  或许,运气够好的话,这一世她是可以小心翼翼躲到平安终老的。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将来。

  月佼委屈到想哭。

  红云谷的人自来就不知“身份户籍”为何物,这并不是她的错;严怀朗私自替她生造了户籍是不对,可若当初他没有这样做,或许她此生就注定,只能是江湖上那个不知所谓的鬼魅妖女了。

  “不对……”月佼揉了揉发烫的眼眶,又从头开始翻看那《大缙律》,“他既托卫将军送这书来给我,一定是这里头有什么法子。”

  同熙四十年二月初八,碧玉妆成树,春风裁柳丝。

  寅时,鸡鸣平旦,日昳月隐。

  纪向真到底是个义气少年,想着月佼住得远,出入又无车马,便早早乘了自家马车到弦歌巷接她同去应考。

  两人在门口一照面,纪向真就乐不可支道:“我还当你今日要穿‘妖女装’壮胆呢!”

  月佼今日一袭水色素罗武袍,以银线绣橫竹图样的蟹壳青平纹纨长带束腰,简洁朴雅中又不失庄严郑重,哪里有半点妖女的影子。

  “壮胆自是要的,”月佼笑着上了马车与他相对而坐,得意地亮出左手手背给他看,“在这儿呢!”

  还是那熟悉的金粉朱砂,还是那熟悉的烈焰木莲。

  纪向真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嘲道:“每次都是同样的图案,我早就怀疑,你根本就是只会画这一种吧?”

  被戳破短处的月佼拿手指频频点着手背那朵花,嘴硬地争辩道:“你看清楚些,哪里每次都一样了?!这回可是用银粉描过边的!”

  “对对对,”纪向真边笑边敷衍,“十五看灯那晚上,你画在眉间的还是半朵呢,今日是全乎的整朵,还银粉描了边!确实不一样,千变万化!了不起了不起。”

  月佼皱起鼻子哼了一声,自己也跟着笑了。

  她心中暗暗想着,待自己将来一切安顿好了以后,也该想法子去学学丹青。

  上辈子没来得及学的事,如今她都想试试;旁人会的东西,她也要会才行。

  被纪向真这顿笑闹过后,月佼原本还有些紧绷的心弦渐趋舒缓,又在脑中将这些日子苦心记下的许多事细细过了一遍。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道:“小公子,到牌楼了。”

  月佼跟在纪向真后头下了马车,落脚站定后,抬眼就瞧见了那威势庄严的牌楼。

  这座牌楼距监察司正门约两三百米,有同熙帝亲笔手书的牌匾高悬其上,书曰:文官落轿,武官下马。

  金漆御笔,墨迹苍苹。

  今日是监察司点招右司员吏,此刻虽天光尚未大亮,牌楼前已停了好些车马,前来应考的人陆陆续续往里行去。

  月佼与纪向真拿好各自的户籍文牒,跟着应考的人群一步步往前。

  监察司归属尚书省名下,往年点招的主考官通常由尚书大人或其指定一名侍郎担任,再由监察司左右两名司丞协助,以示公允。

  “奇怪,只是点招右司员吏,怎么主考竟是帝师?!”

  月佼听到身后有人讶异低语,便悄悄转头看去。

  见是一位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姑娘,她便低声搭话道:“你是说……坐最中间椅子上的那位,是皇帝陛下的……”

  那姑娘轻轻点了点头,也压低嗓音对她道:“九卿之首,太常卿罗堇南大人,陛下与定王殿下小时都在她庭下受教的。”

  月佼闻言,朝主座上那位一身官袍威仪凛凛的长者投去敬佩的目光。

  “别看她都七十好几的高龄了,照样耳聪目明;为官刚直廉正,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据说即便是陛下本人,若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她也半点不留情面的,可是个厉害人物。”那姑娘补充道。

  “七十高龄了呀……”月佼的目光愈发敬佩了。

  就是这样一位长者,教出了重启大缙风气、让女子能堂堂正正出将入相的同熙帝;教出了领虎狼之师镇守西、南边境,以铁血捍卫山河的定王殿下。

  此刻年逾七旬的罗堇南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座上,腰身挺拔,目光如炬,全无半点龙钟之态。

  看着那位一生风云煊赫,此刻却威严沉稳的帝师,月佼想起自己在书上读到过的一句话——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霎时,月佼心中有一个声音轻道,愿我到她那年纪时,也能像她此刻这般模样。

  贵重自持,眉目间却不以骄横待人;端肃刚直,心中却自有是非对错。

  俯仰无愧,坦荡昭昭。

  “嚯,定王世子。”身后那姑娘又惊声低语。

  月佼略踮起脚,目光越过前排候考人的头顶,看到帝师左右分别立着严怀朗及另一名她不认识的官员,还有一个锦袍青年正在帝师面前恭敬行礼,似乎是在赔罪。

  “哪一个是定王世子呀?”月佼小声问道。

  定王世子李君年,算是个悲催到让人哭笑不得的世子。

  他上头还有个双生的姐姐,正是几年前与严怀朗里应外合灭了奴羯的南军统帅李维泱。

  据说当初在“定王储位由谁承担”的问题上,姐弟二人本着公平的准则,在定王与定王妃的见证下——

  抓阄定乾坤。

  不幸抓到储位的李君年只能咬牙含恨,被迫接下了这可能要当到六十岁的世子之位。

  因为定王李崇琰至今仍是一派生龙活虎的气象,边关诸事亲力亲为,这导致年近四旬的李君年仍无事可做,只能顶着世子头衔领个闲职,在京中富贵悠然,宛如提前安度晚年。

  月佼身后那个姑娘小声道:“就是正在行礼的那位。看样子是今次的协考官员?大场面啊。”

  不过是监察司点招员吏,竟离奇地惊动了德高望重的帝师,协考之一还是身份贵重的定王世子,今年这究竟是个什么形势?

  月佼佩服道,“你真是灵通呢,什么大人物都认识。”

  那姑娘有些赧然地回以一笑,倒也不吹嘘什么,坦诚地解释,“他们又不认识我……只是往年随父亲进京时,在街上远远瞧见过他们罢了。”

  “你也不是京城人呀?”月佼忽然觉得这姑娘更加亲切了,“我是……邺城来的,你呢?”

  “香河城,苏忆彤。”苏忆彤大大方方地报了姓名来历。

  这名字真熟悉……哦,年前接了帖子答应与纪向真切磋,却将他打伤的那个。

  月佼面上的笑意不变,心中却再无先前的热络了,“幸会。”

  这姑娘欺负过她的朋友,她找机会得打回来,之后再决定要不要交这个新朋友,哼哼。

  待主考与协考官员一一到位,罗堇南领着众人向文昌星及战神金身行过拜礼之后,便正式开考了。

  因监察司多行武官职,上午的文考答策只有两题,一题默写《武经》,另一题是论参《大缙律》中“禁止蓄奴”的规制及惩处等相关事宜。

  几乎像是撞到月佼笔尖上来的题目。

  顺利完成文考之后,一切风平浪静,月佼预想中的场面并未出现。

  午时她与纪向真一同出去找地方吃饭,半道偶遇陪同在罗堇南身侧的严怀朗。

  她不愿在帝师面前给严怀朗惹麻烦,便绷着脸,神色严肃地拖着纪向真走开了。

  她不知,在她拖着纪向真走远后,罗堇南对众人笑道:“方才那小姑娘怎么满脸都写着不高兴呢?是不是本官题目没出好,让她答着犯难了?”

  严怀朗以拳抵唇,忍笑轻咳一声,没有说话。

  旁边的李君年笑着接口道:“太常大人今次所出的题目,正正切中当下要害,也正是右司接下来的首要之事,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

  “马屁精。”罗堇南毫不客气地笑瞪他一眼。

  严怀朗正色道:“太常大人说得是。”

  恼得李君年险些朝他飞起就是一脚,碍于帝师在场,只好笑骂一句:“落井下石的小兔崽子。”

  未时二刻,武考开始。

  此次武考以擂台捉对的形式展开,依旧是罗堇南为主考,但协考官员除了上午的严怀朗、李君年及尚书侍郎薛焕之外,还多了皇城司指挥使卫翀。

  纪向真无过无功地险胜对手、苏忆瑾碾压式地大获全胜,这都在意料之中。

  一个半时辰之后,轮到月佼,她的对手是一位名叫古西尘的京中子弟。

  月佼之前在江湖上混迹一年,初出茅庐对上的便是“洞天门”那种下手毫无底线的邪魔歪道,可她却从未吃过大亏,因此她对自己的身手是非常有底气的。

  在场应考者中,只有月佼与纪向真是江湖人,除他们二人之外,旁人全是中规中矩的硬底子功夫,无非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月佼身形堪堪一动,满场大多数人便如同石化——

  这是考官,不是考武林盟主啊!那飘忽如鬼魅般的打法,欺负谁呢?!

  连纪向真都有些惊到了。

  这时他才确定,往常他与月佼玩闹时,她是当真在玩闹,若她之前也像今日这般,他真能被她玩死。

  她的身法本就诡谲快疾,看上去简直是飘来飘去似的;手上又花样百出,时不时将古西尘吓得拳风走偏。好在她懂分寸,每回逮到对方空门时都只是点到即止,并未当真对古西尘痛下死手。

  没花太多时间,古西尘便在惊惶与疲惫中落败。

  当卫翀高高举起代表月佼胜出的黑色令旗时,跌坐在地的古西尘忽然气恼地朝主考位上的罗堇南喊道:“太常大人,此次考场有人舞弊,我要揭发!”

  月佼唇角轻扬,心中轻道:终于来了。

  月佼与古西尘双双立在主考座前。

  得了罗堇南允许,古西尘痛陈了月佼来历不明、户籍造假之罪,倒是聪明地没提严怀朗半个字。

  “……所以,请太常大人明鉴,她在江湖上诨号‘天下第五妖媚’,分明是个人尽皆知的魔教妖女!这样的人,怎可入朝为官?!”

  罗堇南听得眉头紧锁,额上每一道细纹中全是威严:“第五姑娘,古西尘所言,你可认?”

  卫翀若有所思地远远瞥了瞥严怀朗,见他镇定自若,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忍不住皱了皱眉。

  月佼庄重地朝罗堇南行了礼,唇角带笑,不疾不徐地脆声道:“认一半。”

  旁听的李君年忍不住笑出了声。

  罗堇南转头瞪了他一眼,才又看向月佼,沉声问:“认哪一半?”

  “认江湖身份那一半,”月佼笑容坦荡,毫不畏惧地迎着罗堇南审视的目光,神色澄定,“‘这样的人,怎可入朝为官’这一半,我可不认。”

  古西尘冷冷一笑,对罗堇南道:“太常大人,她自己也认了她身份作假之事……”

  罗堇南淡淡扫了他一眼,“还没说到那里。”

  又向月佼问道:“为何只不认这一半?”

  “书上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月佼负手而立,抬头挺胸,神色端肃如正在掉书袋的老学究,“我便是出身江湖,那也是大缙的江湖;同是大缙国土上的子民,江湖人与旁人有多大不同?”

  严怀朗抬眸望天,强忍笑意。这家伙,当真是从未叫他失望过,关键时刻总是机灵得不行。哎呀,他的小姑娘,怎么就能那么机灵呢?

  见罗堇南若有所思,月佼又道:“自同熙元年陛下重开文武科考起,便明旨诏令天下,所有官考惟才是取,不问男女,不问门第。如今监察司需要能行武官职的良才,若论打打杀杀,试问天下间除了跃马沙场的战将之外,还有谁能比江湖人更能打?”

  “既眼下需要的就是我这种人,那我凭什么来不得了?”

  罗堇南神色稍缓,隐隐有了些慈祥笑意。

  古西尘见势不妙,立刻又道:“可她身份造假……”

  “身份户籍之事,”月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看着罗堇南的双眼,毫无半点畏怯,“那并非我的错,而是朝廷的错。”

  严怀朗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怕,心中怎么想,便怎么做

  。

  此刻她心中想的便是,她要留下来。

  所以,她得亮出自己的小小爪牙,拼尽全力,进攻。

  昭昭春日下,月佼背脊挺直,目光炯炯如蓄势待发的小豹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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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都去双十一去了QAQ我就看看有没有人理我QAQ

  第二十九章

  “大胆刁民!竟敢在帝师面前言辞无状,公然攻讦朝廷,简直放肆!”

  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沉默中,肃立在罗堇南右侧的尚书侍郎薛焕怒道。

  他这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让月佼有些疑惑,先是愣了愣,再茫然地看向罗堇南。

  不过,面前这位长者睿智矍铄的目光中,意涵幽深,哪里是她能轻易看透的?

  月佼稳了稳心神,看看罗堇南左侧那个面无表情的严怀朗,又看看似笑非笑的李君年……算了,在场哪一个都不是吃素的,她全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她索性豁出去了,抬头挺胸对上薛焕的怒目,平日里总是笑盈盈的那对水眸中露出凶巴巴的光:“既这位大人说我是刁民……那,刁民有什么是不敢的?我方才说的那些话,根本不叫放肆,该叫气焰嚣张!”

  确实是够嚣张的,只差没将“我就是刁民,有本事你咬我”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薛焕是个文官,素日里也没少与人在朝堂上打嘴仗,可他从未见过如此没头没脑、混不吝的打法,当下竟给噎住了。

  “要说放肆,大人你才是真的放肆。”见他一时无话,月佼当即打蛇随棍上。

  “今日在场主事的是罗大人没错吧?此刻是古西尘揭发我身份做伪,我出言自证,也就是说,我俩开口说话,那是罗大人同意的呀!我可没听见罗大人同意大人你说话,你无端端开口吓我做什么?”

  究竟是谁吓谁啊?!薛焕咬牙,心中恨恨不已。

  真不知严怀朗是从哪儿挖出这么个……打嘴仗不按常理出招的小混球!

  见他继续无话可说,月佼得意地挑了眉眼,唇角的笑意带着点小阴险:“若是按江湖规矩来说,在场的老大都没发话你就胡乱插嘴,那是要挨打的呢。”

  李君年倏地转身背了过去,以肩轻抵面无表情的严怀朗,整个后背都在轻颤。

  薛焕瞪了月佼一眼,急忙转头对罗堇南行礼,正要解释,却见罗堇南抬手示意他噤声,于是忙不迭地住了口。

  罗堇南望着月佼,唇角淡淡有笑,却叫人看不透心思:“你方才说,你之所以身份作伪,是朝廷的错?”

  “对!”

  此时此刻,月佼的脑中只有“我一定要留下来”这个强烈的执念。

  她隐隐有预感,只要这场嘴仗她没有打输,罗堇南一定会让她留下来。

  这毫无来由的预感催生了她一往无前的斗志,像个杀红眼的小豹子般,什么章法也没有,单刨出去的每一爪子都拼劲全力。

  月佼不再理会一直怒瞪自己的薛焕,接着罗堇南的话道,“您可以派人去南边和北边打听打听,江湖人有几个知道什么叫‘身份户籍’的?我若不是略略读过些书,也不会知道,原来皇帝陛下竟说过‘惟才是取’这样的话。”

  罗堇南略一沉吟,转头对执礼请示的薛焕道:“薛大人有话要说?”

  得了罗堇南应许,薛焕这才转头对月佼喝道:“《大缙律》问世至今已有四十年,你不知道,你还有理了?”

  月佼此刻正站着上风呢,浑身都是底气:“我就是有理呀!你是大大的官,平日里不出京,对吗?”

  她扫了一眼薛焕的官袍,不太懂他究竟是个做什么的官,只能随口瞎蒙。

  不过,还真给她蒙了个大差不离。

  今日这场面上,有罗堇南、李君年、卫翀、严怀朗压阵,薛焕一个五品官是算不上什么,可确实也不是小官。

  再则,尚书侍郎是文官职,确实甚少出京。

  见薛焕默认,月佼理直气壮地瞪圆了眼睛,口中爆豆子似的:“找空你该出京去瞧瞧,许多人大字都不识得一个,哪里知道《大缙律》是什么东西?那么多人不识字,不是朝廷的过失吗?”

  “一派胡言!”薛焕气得满脸涨红,“朝廷的官学难道是摆设?自己不求上进,还敢责怪朝廷不管?”

  “不是摆设也跟摆设差不多了,官学大门朝哪儿开我们都不知道,上哪里去求上进?”月佼气哼哼道,“我倒是想上进呢,这不是正被你想法子赶走吗?”

  “本官哪里赶你……”薛焕只觉胸口一股气血直冲脑门,简直要被这胡搅蛮缠的刁民怄得背过气去。

  罗堇南摆摆手,举重若轻地笑道:“好了好了。”

  月佼不确定自己这算不算吵赢了,为以防万一,她又郑重地朝罗堇南行了个礼,诚恳道:“您是帝师,自然懂得许多道理。您见过羊群吗?”

  罗堇南不动声色地颔首,满头银丝在春日里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光。

  “领头的羊一定是羊群里最厉害的,它会带着大家去找草吃,”月佼认真道,“对天下人来说,朝廷的官就该是这领头的羊。若我们只能靠自己、凭天意去看找不找得到这口草吃,那要这些官做什么?”

  见罗堇南凝神听着,月佼更加无所畏惧了。

  “我年纪不大,书读得也不多,只记得公子发财的书中说过,好官不该只知‘为民请命’,还得‘领民请命’。我们什么都不懂,朝廷也不来个人领着教一教。我不是不想像大家一样,凡事规规矩矩来,可我家往上数七十二辈,都没谁知道这事该怎么办;那除了瞎胡闹,我又能怎么办呢?”

  半晌没插上一句嘴的古西尘终于发觉,此前大家都小看了这妖女。

  见形势不对,古西尘连忙道:“太常大人,即便她伪造身份户籍情有可原,但她官考舞弊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啊!”

  罗堇南将目光转向古西尘,不疾不徐道:“说说。”

  “据我所知,她与严大人及皇城司指挥使卫翀将军皆过从甚密,”古西尘扭头看了月佼一眼,掷地有声道,“且卫将军在年前还私自调用皇城司的人,对她所居的弦歌巷加强了巡防!”

  一口咬出严怀朗及卫翀,这把算是掀了底牌,赌个大的了。

  这事显然超出了月佼那颗脑子能承载的范围,先前还底气十足、刚柔并济的小豹子顿时慌了手脚。

  她心中如有百爪乱挠,却又无计可施,想破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罗堇南闻言却没再与月佼说什么,当即命人将擂台旁的卫翀唤了过来。

  始终在看热闹的李君年向严怀朗投去颇为同情的一瞥,却见他镇定自若、满脸冷漠,顿时就恍然大悟地又笑了。

  “卫将军,有人揭发你私自调用皇城司人手替人保驾护航,可有什么解释?”罗堇南眸心凛凛。

  若单单只是“私自调用皇城司人手”这种事,那就理当交给监察司左司立案,经查实后按律对卫翀做出惩处即可,本不是罗堇南的职责范围。

  可古西尘所言的这个情况,涉及到本次官考中的一名考生,作为主考的罗堇南自该过问。

  京中众人皆知,太常卿大人是最见不得有人徇私舞弊的,这事若由太常卿来处置,那绝对比“按律处置”严厉得多。

  尚书侍郎薛焕暗暗克制着上扬的唇角,等卫翀被帝师拿下之后,严怀朗也就脱不了干系了。

  卫翀挠挠头,一脸憨厚无辜地对罗堇南道:“皇城司的巡防安排,都是提前一个月呈文递交光禄勋大人亲审,得了大人批示后照呈文执行,每个人的巡防日期与线路都是有记档可查的,这要怎么私自调用?”

  古西尘一听急了,“卫将军莫要狡辩,我得了消息后,曾亲自去弦歌巷偷偷看过,分明就有着皇城司兵甲的人在!”

  严怀朗淡淡瞥了古西尘一眼,唇角有一丝冰沁沁的冷笑。

  卫翀坦荡地对上罗堇南的审视,“那是末将自家的府兵。太常大人一定还记得,前些年开将军府时,陛下见我穷得咣叮咣叮,没钱另制府兵兵甲,便准了末将蹭一蹭皇城司的兵甲,以红巾系颈做区分。”

  皇城司的人是以皂色巾系颈的。

  “那队人今日还在弦歌巷呢,您立刻派人去瞧,若不是红巾,我自个儿进天牢蹲好。”

  古西尘目瞪口呆,月佼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这才想起年前被司沁泓误会的那一次,司沁泓曾问卫翀“为何偷偷摸摸调自家府兵过来”,当时卫翀说,“这是严小二给别人下的套”。

  想来就是为了今日这事了。

  罗堇南神色稍缓,若有所思地命人即刻去弦歌巷探查。

  薛焕见状,忍不住出言道:“即便这其中有所误会,可卫将军独独对本次官考的某一位生员格外关照,总不会只是路见不平吧?”

  “受人之托啊,”卫翀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指着严怀朗道,“这事你问他去。”

  月佼有些发恼地皱紧眉头,瞧瞧瞪了卫翀一眼。

  这个卫将军,怎么这样不讲义气呀?明明一直没人提严怀朗半个字,他怎么祸水东引?太不像话了!

  她那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小眼神落进严怀朗眼中,让他很想将她按进怀里使劲揉她的脑袋。

  小姑娘那替他担忧又替他不忿的模样让他心花怒放,真是要命。

  罗堇南看向严怀朗,微蹙眉心:“傻笑什么?”

  “没笑,”严怀朗绷着一脸冷漠,清了清嗓子,有条不紊地应道,“此事确是下官以私人身份请托卫将军协助的。”

  “所为何事?”罗堇南目光锐利。

  严怀朗回道:“此次下官奉命出京,亲自初选应考人员,同时也在追踪‘洞天门’贩奴一案。这姑娘不知朝廷在追踪此此案,因见不惯‘洞天门’恶行,就此与对方结下仇怨,倒也救下了不少人。下官担心‘洞天门’对她挟怨报复,便请卫将军协助保护。”

  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罗堇南点了点头,向古西尘道:“卫将军与严大人所言,本官会命人查证,若查证属实,你今日的揭发便不能成立。”

  毕竟是见惯场面的京中子弟,古西尘这一路听下来,心中已很清楚严怀朗早有准备,该补的漏早已补上,大约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于是他点头执礼,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薛焕却不死心似的,急声道:“可严大人与这名考生走得近是确有其事,会否有无意间泄露考题……”

  “考题呈交尚书大人审批之前,本官便遵照陛下之命未与任何考生接触;为以防万一,两名御前侍卫跟在本官身旁自今晨才回宫复命,”严怀朗冷冷将他后半截话瞪了回去,“还有,此次无论文考武考,考题皆不是出自本官,请薛大人慎言。”

  薛焕诧异地看向罗堇南。

  “出题人是本官。”罗堇南一锤定音。

  夜里,当严怀朗敲开月佼的家门时,见她脸上红扑扑,满头都是细密的汗,不禁诧异。

  “你……做什么了?”

  这才初春,夜里料峭风寒的,上哪儿弄出的这一头大汗?

  月佼侧身将他让进院中,乐滋滋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我高兴,练功呢!”

  高兴到大晚上练功?

  严怀朗哭笑不得。

  月佼雀跃地跟在他身旁,边往里走边道:“诶,你怎么不夸我呀?”

  若她真的有尾巴,此刻一定翘上天去了。

  “夸什么?”严怀朗瞥她一眼,忍笑装傻。

  月佼满面的笑意顿时垮掉,“人家纪向真都夸我今日很威风,又机灵,又油滑,又凶……”

  严怀朗心中有想将纪向真吊起来打一顿的冲动。

  都被那家伙夸完了,他还能夸什么呀?

  见他沉默,月佼撇撇嘴,忽然觉得他没那么够朋友了。

  “严大人这么晚来找我,有事吗?”她撇开脸不看他,闷闷不乐。

  严怀朗见她怄气起来,只能认输,“好,我夸。”

  “这么勉强?并不稀罕,哼。”月佼语气颇为不屑,抬眼望天,却忍不住拿晶亮亮的眼角余光偷觑他。

  严怀朗眉眼带笑,轻声道:“我这人含蓄,你过来,我偷偷说。”

  月佼满脸不情不愿,却又忍不住小步小步蹭到他面前。

  严怀朗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望着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噙笑道:“真厉害。”

  月佼气得板着一张小红脸,心中愤然决定要和这个人绝交三天。

  敷衍!毫无诚意!根本不会夸人!

  “将你紧要的东西收拾收拾,”严怀朗忍不住顺手将她头顶揉得乱糟糟,“过几日我来接你。”

  此言一出,月佼讶异皱眉,也顾不上气恼了:“去哪里?做什么?”

  “我被罚俸三个月,要吃不起饭了,”严怀朗似真似假道,“打算将你骗去卖了,买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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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森森怀疑你们今天还奋战在剁手的第一线……

  第三十章

  “骗去卖了买肉吃”这种明显没话找话的胡说八道,却让月佼蓦地绷直了脊背。

  两人此刻正立在院中石阶上,月佼原就比严怀朗矮上一头,当下站在比他低一个台阶的位置,这让她扬睫抬眸的样子落在居高临下的严怀朗眼中时,就平添了一股虚张声势的惊慌。

  月佼似是偷偷吸了一口气,可怜巴巴道:“为什么没有肉吃就要卖掉我?”

  “你这么机灵,一定知道我为何会被罚俸。”严怀朗绷着脸,做冷酷状。

  今日在考场上月佼可说是“乱拳打死老师傅”,罗堇南大体上算是认同了她的歪理,最终对她的身份户籍之事既往不咎;可严怀朗明知故犯,替人伪作身份户籍也是不争的事实,虽说情有可原,但他的身份毕竟摆在那儿,不能不小惩大诫。

  罚俸三个月,算是对各方都有个交代。

  月佼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赔笑道:“是我连累你了,我赔给你好不好?求求你不要卖掉我呀。”

  严怀朗冷眼望天,轻哼一声:“拿什么赔?”要完,又想揉她的脑袋了。

  “大不了……大不了我养你呀,”月佼咬住下唇想了想,毅然伸出三根手指在他面前晃晃,商量道,“管你三个月有肉吃,好不好?”

  如此明显的随口胡诌,她竟真敢信?严怀朗微微蹙眉,淡声带忿地拒绝了她的提议:“不好。”

  “非卖不可?”月佼严肃地皱眉盯着他,打量着他的神色。

  严怀朗压下心中恼意,斩钉截铁道:“对。”

  月佼“哦”了一声,忽然转身,拔腿就往门口跑。

  亏得严怀朗眼疾手快,长腿迈下石阶,闪身上去一把扣住她的腰身将人拎住。

  为防万一,还以手臂托了她的腰腹,迫得她双脚沾不了地。

  “瞎跑什么?”严怀朗稳住心中骤起的惴惴,一时词穷,只从牙缝中迸出这四个字来。

  他心中暗骂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干嘛要无事生非来那么一句。同时又有些恼意:这家伙怎么胆子忽大忽小的?白日里在考场上不是嚣张极了吗?

  月佼在他的禁锢中奋力蹬着腿儿,拼命往大门的方向挣扎,口中道:“你想卖掉我,我要去报官!”

  “逗你玩儿呢,”自作自受的严怀朗手忙脚乱地阻止着她的挣扎,低声下气解释道,“不是真的,我胡说八道的。”

  月佼闻言终于停止了挣扎,扭头瞪着他。

  严怀朗叹气:“怎么什么都信?真不知你那脑子里……”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月佼忽然变脸。

  先前还一副惊恐小羊羔模样的姑娘蓦地粲然展颜,哈哈笑道:“我也逗你玩儿的,我根本就没信。”

  她若真有心要跑,哪能这么轻易就被他抓住?

  那得意的笑脸让严怀朗心中长舒一口大气,继而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自己都觉得好笑。“幼稚。”

  月佼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他怀里,面上立时发烫,忙不迭地蹦下地,偷偷站得离他远一些。

  她赧然地伸手挠了挠脸,嘀咕道:“是谁先起的头呀?我平常根本不是这样的。”

  今日好像有些乐过头了……可就是忍不住想撒欢呀,哈哈哈,又想笑了。

  想起她今日在考场上与人打嘴仗的那阵势,严怀朗摸摸鼻子,从善如流地认下:“我是说我自己。”

  进了书房后,月佼先是乖巧地斟了茶递到严怀朗手中,又顺手将烛台上那几根明烛的长芯分别剪去一小截,这才回到书桌后坐下。

  “你方才的意思是,我得搬走了吗?”月佼捧着茶杯,小心轻啜一口,认真的目光始终看着隔桌对座的严怀朗。

  她与人谈正经事时,总是规规矩矩直视着别人的眼睛。

  严怀朗垂眸,盯着杯中热茶,漫声应道:“过几日榜文下来后,你就得去京郊营地受武训,一个月。”

  右司的员吏属武官职,新人去营地受训是惯例,受训过程中还会根据实际情况对人员做最后调整,说白了,若是有人在武训中扛不下来,那就得卷铺盖回家。

  月佼眸心乍亮,乐不可支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当真……考上了?”

  白日里在考场上,罗堇南虽未明说什么,可月佼当时就隐约觉得自己该是有戏的,不过,这种凭空来的信心毕竟不够笃定。

  见严怀朗抿笑点了点头,她忍不住伸出小爪子在桌上一顿砰砰乱敲,毫不遮掩地喜形于色。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心中的起伏。

  这种又想笑又想哭的心情,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再世为人,她终于抛掉上一世的浑噩闲适,走上了曾经想过无数次,却从不曾当真为之尽力的路。

  不管世间是否真有鬼神,此刻她是发自内心地感激。

  无论是什么缘故使她有了这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至少到目前为止,她没有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新生。

  她没有被前尘恩怨遮蔽双眼,一步步活成了崭新的月佼。

  活成了她上一世心心念念,却从不曾为之拼尽全力的那般模样。

  她真喜欢如今的这个自己呀。

  察觉眼眶开始发烫,月佼赶忙低下头,拿手背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地笑问:“那……纪向真呢?”

  要讲江湖道义,不能自己顺心遂愿就忘了关心朋友。

  严怀朗喝了一口茶,才不咸不淡道:“你与旁人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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