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五十八章_天下第五妖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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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六章

  朝日初升,秋阳的光芒柔柔拥住云层,渐渐捂热了冻了一夜的天空,也捂热了一双小儿女彷徨整夜的心。

  将热茶递到严怀朗手中时,月佼触到他指尖微凉,心中泛疼地又红了眼眶,伸出自己的手将他握着杯子的大掌合在掌心。

  皙白温暖的小手轻轻在对方手背上摩挲着,想让那沁凉的大手快些暖和起来。

  京中的秋夜露重风沁,通夜寒意扑人,月佼一想到自己裹着温暖的棉被在床榻上滚来滚去时,这人却傻愣愣在外头站着,就禁不住鼻酸。

  当日在龙泉山上时,他说“心爱极了她”,她是信的。

  她记得话本子上说,若一个聪明极了的人,为了另一个人做些傻乎乎不知所谓之事,那大抵就是太喜欢了。

  喜欢不知该拿对方如何是好,就变成了个傻子。

  姑娘家的小手纤纤软软,带着透骨的甜意,水汪汪的眸中那藏不住的疼惜与珍爱,将严怀朗冰凉了整夜的双手煨得渐暖起来。

  好似一簇被文火烤热的柔嫩羽毛,暖烘烘、软乎乎,那羽毛尖上还沾了糖霜,再一下、一下地,轻挠在他的心上。

  严大人那颗时常被外人误以为冷硬的心,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融成了甜滋滋的一泓春水。

  他将手中的茶杯搁在书桌上,握着月佼的手,拉着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将这暖暖软软的小姑娘紧紧抱在怀中。

  月佼面上浮起淡淡红云,却并未挣扎,只是有些诧乎乎地与他四目相接。

  “我冷着了,”严怀朗扣住她纤细的腰身,拿一对可怜兮兮地笑眸觑着她,低声道,“要抱抱才行。”

  月佼虽有些羞赧,却并不扭捏,当即展臂环上他的两肩,柔软的发顶还在他颊边蹭了蹭。

  唇角勾起轻笑的严怀朗心猿意马地想着,这可就真像一只抱住松塔的小松鼠精了。

  他心满意足到有些恍神,没防备竟脱口道:“松鼠精,咱们得好好谈……”

  “什么松鼠精?”月佼倏地抬起小红脸,歪着头觑着他,水滟滟的双眸中盛满疑惑。

  她隐约记起在沅城时,他似乎也说过“松鼠精”这个词,只是那时她睡意昏沉又浑身难受,便没下心去想;此刻听他又这样说,终于觉出这仿佛是在称呼自己了。

  严怀朗被问得一愣,继而轻笑出声,只恨不得将她揉成小团子黏在自己心尖儿上。“偷吃完了就跑得飞快,被逮住就知道卖乖……你说你像不像个松鼠成了精?”

  “什么怪里怪气的比方,”月佼皱了皱小鼻头,笑哼哼地软声同他抬杠,“那我还说你是松子成了精呢!”

  几日之内,堂堂严大人从“糕点精”又变成了“松子精”……总之都是注定要落进这小姑娘口中,被吃得死死的。

  严怀朗认命地抿了抿唇角的笑意,端出一副“庄重和谈”的嘴脸,“不许东拉西扯,咱俩的事,今日务必要谈个清楚。”

  昨日月佼斩钉截铁地说出“不要他”的话来,一开始是真将严怀朗打懵了。

  要知道,当初在飞沙镇“逮”到她之前,他已从下属们传回的各种记档中对这姑娘的心性、习惯做了大半年的预估与推演。

  相识以来的种种都能证明,他当初对她心性的预估虽未全中,却也偏差不大。

  之后进京以来的这一年,两人虽未能朝夕相对,可他即便不在京中时,也仍密切注意着关于她的一切。

  他敢说,放眼整个京中,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这小姑娘。

  看似温温软软,同谁都笑脸相迎,实则心中自有一道高高的墙,只在被她划归为“自己人”的人面前,才会当真撤去心防。

  或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即便是被她划为“自己人”,也会被她心中独特的准则再分出远近亲疏。

  譬如同是她口中的“伙伴”,她对云照与纪向真便更亲近些,而苏忆彤、江信之便要排在其后。

  又譬如,在云照与纪向真之间,云照又能离她更近些。虽她心中并无明确的男女大防之念,却本能地懂得与纪向真太过亲密是“不像话”的。

  严怀朗早就看得很分明,自己在她心中,根本就是排在“伙伴们”前头的。

  毕竟以往的种种相处中,她虽混混沌沌、稀里糊涂,却还是放任他逾越到了近乎亲昵的位置。

  昨夜他冷静下来后,细细推敲了许多,终于想起这小姑娘当时说的是“不能要”,而非“不喜欢”。

  既说“不能”,那这中间必定有个让她觉得“不能”的缘由。

  而找出这个“不能”的缘由,将问题解决掉之后,严大人自然就可“无所不能”。

  “什么什么呀?听不懂,不明白。”

  月佼不知该从何说起,脑中乱哄哄的,索性就装糊涂赖皮,小脑袋在他肩头变着法的蹭来蹭去,口中一径叽叽咕咕。

  这一通没头没脑的撒娇,让严怀朗几乎就要没出息地当场化为绕指柔,沉嗓沙哑得厉害,“好好说话……”

  在场面失控之前,严怀朗慌忙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那不安分的小脑袋从自己肩上挪开。

  眼见糊弄不过去,月佼红着脸在他膝上坐正,轻垂眼帘,两排小扇子似的密密睫毛扑棱棱直打颤。

  平复片刻后,严怀朗温声徐道:“昨日你说,‘不能要’我做心上人,是为什么?”

  “抽丝剥茧”是他自幼修习的基本功,一句一句往下理,不信摸不透这松鼠精的心思。

  月佼垂着脑袋,伸出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他腰间佩玉的穗,将那长长的穗一圈圈紧绕在自己的指腹上。

  严怀朗也不催促,只拿轻垂的目光锁住怀中人的一举一动。

  静默好半晌后,月佼才头也不抬地嗫嚅道,“别人都说,你家里是想要你……去娶罗家姑娘的。”

  这便是那个“不能要”的理由了?

  “是哪个碎嘴的混蛋……”严怀朗险些咬碎一口大白牙。

  听他一字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月佼倏地抬起头,气呼呼皱眉轻嚷:“你原是打算……瞒着不叫我知道?!”

  “不是……”

  先前还乖乖窝在自己怀中的小姑娘恼得直蹬腿儿,严怀朗忙将她抱紧了。

  方才月佼随手将严怀朗腰间佩玉的穗儿缠在了自己的指腹上,此刻一个作势挣扎着想跑,一个拼命想留人,纠缠之间一个没留意,那佩玉便被扯下来了。

  “呃……”月佼停止了挣扎,尴尬地拎着那枚佩玉,抬头冲他呆呆傻笑。

  “想从我这儿讨定情信物就直说,不必闹这么大个动静。”严怀朗笑意促狭,大掌包住了她的小手。

  月佼低声哼了一句“我才没那么想”,却将那佩玉紧紧收在掌心,并没有要还的意思。

  之前在龙泉山惊闻此事时,她只想着这中间很麻烦,自己才不趟这浑水。可昨日黄昏,在她亲口对严怀朗说出那些话之后,她才知自己根本就不可能自这中间抽身。

  整夜的辗转反侧之间,她想到他和别的姑娘成婚之后,就会和别人抱抱亲亲、这样那样……

  会笑意纵容地耐心给别人剥瓜子……

  会特地给别人做新奇好看的小花灯……

  会陪别人嬉笑玩闹……

  会使诈去骗别人的荷包……

  会在别人癸水来时给人当大暖壶……

  他会将另一个姑娘护在怀中,温柔而坚定地告诉她,“别怕,有我在”,然后与她十指紧扣,走向未知的将来。

  会变成,别人的严怀朗。

  月佼笃定,能与他并肩同行的余生,定是一路壮丽而缱绻的似锦繁花。

  她心中那个怪脸小人儿哭丧着脸对她说——

  承认吧,你分明希望那条路上,站在他身旁的人,是你。

  月佼将那枚佩玉紧紧握在掌心,又将双臂环上他的颈间,小脑袋绵绵密密贴在他颈侧,活像个怕被人夺走口粮的小可怜。

  见她重又乖乖窝回自己怀中,严怀朗才在她耳畔娓娓道,“与罗家的那桩旧事,全是我父亲当时脑子一热,也没思量周全就当众说出口了。”

  无论罗家还是严家,既同意让自家孩子选择入了行伍,自是想过战场的险恶,那时罗霁马革裹尸,严怀光重伤不治,两家皆是各有各的悲痛,却并无呼天抢地的场面。

  毕竟,这样的结局,午夜梦回时,不知在两家为人父母脑中出现过多少次。

  世人只见世家勋贵朱门绣户,代代高官厚禄、华服香车,却时常忽略,但凡一个大姓能屹立不倒,是需这些家族中有先辈筚路蓝缕、有来者前赴后继的。

  这种富贵荣华背后的传续,要多少眼泪和热血去支撑、要碎掉多少父母的爱子之心,其中甘苦或许只有门第相近的人家之间,才最能体谅共情。

  帝师德高望重,一生泰半心血都花在“教导、斧正同熙帝与定王”这件事上,对自家儿女颇多亏欠。

  好在她尚有一儿一女能理解母亲想要盛世重开的壮志,并不计较母亲对自己的疏忽,个个自强,虽无惊世之功,却都堂堂正正。

  她本育有子女三人,大女儿罗霜在陛下登基之前便是其左膀右臂,后专注治学,成为昭文阁大学士之一;二儿子罗霁少年时入了行伍,浴血数载,也凭自己一身血气拼出个百夫长。

  而她的小儿子,在四十年前定王与陛下兵临京郊时,不知为何竟被裹进闻风逃窜的宁王、平王余党残部,不知所踪。

  如此一来,罗霁身死殉国后,帝师膝下便只剩罗霜一个孩子了。

  当得知罗霁之死的主因,是为了在混战厮杀中护住严怀光

  ,忠勇伯对罗堇南的愧疚之情自是无以言表。

  帝师不但失去了那个儿子,母子之间还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为人父母者,最痛最痛也莫过于此吧。

  因此忠勇伯才当众放言,将来定还罗家半子,以承这恩情。

  “家父当年说这话时,虽是诚心诚意,却着实欠了些周全思虑,”严怀朗将下巴轻轻搁在月佼肩头,无奈笑叹,“那日在龙泉山上,罗大人同我谈起此事,也是摇头苦笑。”

  如今大缙风气大开,无论陛下还是帝师,都在大力推动年轻人自主婚事,极力想要消弭从前那种“婚姻之事必唯父母之命是从”的旧俗。

  忠勇伯府越是诚心想践行当年那句承诺,罗堇南便越是进退两难。

  毕竟那句话是当众说出来的,忠勇伯的拳拳诚意众人全看着呢,若罗堇南强硬拒绝,无疑是打了忠勇伯府的脸。

  于是罗堇南只能含糊拖了这么些年,想着若是自家孙女与严家后生能两心相悦,这对两家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

  “所以,是那罗家姑娘没看上你?”月佼竟没心没肺地指着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幸灾乐祸极了。

  严怀朗扭头就在她脸颊上咬了一口,惹得她慌张捂住红脸瞪人了,才没好气地道:“是我怕死了她。给惯的,比严芷汀还熊!”

  他打小就不爱与姑娘家相处,究其根源,大约就是因为他周围被惯坏的“熊姑娘”太多。

  严芷汀是一个,罗家那姑娘是一个……包括他的母亲冯瑷,早不是姑娘了,依然“熊”性不改,他看着就头疼。

  他宁愿跟在外祖父身边,甚至远走他乡、出生入死,也不想费神应付这些大大小小的“熊姑娘”们。

  “那……你……”月佼狐疑地觑着他,“是因为,我不熊?”

  严怀朗早已习惯她没头没脑的说话方式,立刻明白她的意思,笑着晃了晃膝,轻轻将小姑娘摇得笑了起来。“你除了总是‘对我吃干抹净就跑路’这点不像话之外,毫无瑕疵。”

  “瞎说,哪有‘总是’?!”月佼笑倒在他肩头,甜甜蜜蜜蹭来蹭去像个毛团子。

  “当初在红云谷的瘴气林,也不知是谁偷偷摸了一把小手就跑路了。”严怀朗白眼望天,哼哼道。

  听他旧事重提,月佼羞恼地抿着笑,拿双手挤住他的两颊,将好生生一张俊脸挤到变形:“快忘了快忘了,不许再提!”

  笑闹一阵后,月佼又忧心起来:“可你的母亲去向陛下请婚旨了……”

  “你瞧陛下理她了吗?没叫人直接将她扫出宫门就已经很客气了,”严怀朗撇撇嘴,又揉了揉月佼的脑袋,安抚道,“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与陛下、罗大人都已有共识,待我替罗大人寻到当年走失的那个小儿子的消息,这天大的人情债,也就算清了。”

  只要他寻到罗家那小儿子的消息,这就意味着不止还了罗家“半子”,如此一来,两家人就都好顺梯子下了。

  月佼点头点到一半,忽然又焦灼喃喃道:“可是,四十年前走失……那如今怎么也五十来岁了……万一,万一,那人已经不在世了呢?这样就不能算还上了吧?”

  若到时找着人,却发现已不在世,那还是欠着罗家一个儿子,那严怀朗……

  一想着他若找不回人,或找不回活人,就还是可能会被送去还债,月佼简直急得要薅头发了。

  “罗大人是个讲道理的人,”见她发急,严怀朗温声解释道,“只要能找着个下落,无论是生是死,都算我不辱使命。”

  那日在龙泉山上,罗堇南已经开诚布公地与他达成这个共识了。

  月佼这才放下心来,“那、那咱们认真找,一定会找着的。”

  “咱们”,这个词听得严怀朗那叫一个通体舒畅。

  “那你说,我能不能是你心上人了?”他凛目望着她,神情执拗,非要她给一句清楚明白的话。

  “你、你心里明明知道,做什么一直问。”月佼生出些小女儿的羞涩心思,明知他要的不过简简单单一句答复,竟就是说不出口。

  严怀朗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定住她左右摇晃的小脑瓜,“我险些就被始乱终弃,还不能要个说法了?”

  月佼那对亮晶晶的眼儿四下乱瞟一阵,眼见拗不过他,便咬了咬唇角,忽然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记。

  猝不及防“啵”的一声,仿佛心间开出一朵花的声音。

  严怀朗回过神来,明明唇角已悄悄上扬,却还傲气骄骄地翻着小白眼,“这‘说法’太过含糊,听不懂。我……”

  话音未落,她却又一次低头,再在他的薄唇上种出一朵带响的花。

  “你这……”哪里学来的无耻手段。

  严怀朗也就只来得及说这两个字,那混蛋兮兮的小姑娘又偷袭了他第三回。

  “呐,先、先说好,”月佼红着脸觑着他,“我不想让同僚们以为我和官长勾勾搭搭……当值时你还是官长……咱们、咱们悄悄的……”

  至少,在替罗家找到人之前,悄悄的。

  她话说得颠三倒四,严怀朗却明白她的意思,不过他还是做出委屈微恼的模样:“合着你连个名分都不给……”

  那红脸小姑娘又一次胆大包天的吻了下来。

  这一次,严怀朗可不会再让她“种花”了。

  他得教会他的小姑娘,亲吻心上人这件事,也要像读书一样,认认真真、踏踏实实、深入钻研,不可浅尝辄止。

  第五十七章

  至八月十六,月佼一行的五日休沐结束,继续回右司上值。

  因眼下的案子暂无需动用他们这批人,右司中郎将谢笙便依照惯例安排他们进入右司专设的学馆进学。

  学馆位于监察司典史阁的正堂,学子多为右司员吏,授业师者通常由右司高阶主官或昭文阁大学士担任,既讲经史子集,亦论时政、策略,有时还对往年旧案复盘剖析;偶尔也会请来一些名声煊赫的朝中文武肱骨,算是帮着拓宽眼界,增广见闻。

  如此种种,对新近的小武官们自是大有裨益,因此也会有新升任的令史、掌固官、主事官之类从九品、从九品下的小官员前来听教。

  这回的主讲师者是昭文阁大学士罗霜,讲的是《大缙史.李氏缙》这一部分。

  大缙传续数百年,至如今同熙一朝,国号始终未变,皇帝却已换了姓。

  新修史书将光化末年的“武安郡主云安澜联合定王李崇琰兵临京郊”这一事件称为“云代李氏”,并以同熙元年为界,将此前数百年统称为“李氏缙”,之后便是如今的“云氏缙”。

  现年已六十有三的罗霜生于李氏缙时期的光化年间,也是“云代李氏”的亲历者之一,由她来讲解李氏缙时期与现今的种种差异,自是生动得多。

  接连三日,月佼受益匪浅。

  虽此前她已从书中读到过这些事,严怀朗也曾耐心替她答疑解惑,可她似乎从未真正深想过其中许多的利害对错。

  如今听了罗霜深入浅出的讲授,她才终于能明白,如今大缙女子理所当然享有与男子同样的权利,是陛下和她的同伴们如何奋不顾身地争取回来的。

  她与她们这一辈人何其有幸,能躬逢盛世重开,自前人手中接过这壮丽气象,以千千万万的微光,守护这昌明山河。

  八月十九日酉时,夕阳西下,月佼自官舍后院的拱门旁探出头来。

  见严怀朗长身立在不远处的树下,月佼张望四下无人,便飞快地跑过去站到他面前。

  十七那日严怀朗接到消息便去了京郊卫城,今日午后方才返回,算一算,他俩竟有两日不见了。

  月佼猛地环臂在他腰间抱了一下,仰头冲他软搭搭笑眯了眼,小脸在他肩头亲昵地蹭蹭。

  严怀朗心头一暖,正要回抱住她,她却忽然又倒退两步,明眸机警地环顾左右。

  “松鼠精,这就过分了啊,”严怀朗有些不满地笑瞪着她,“午后在典史阁外,偷偷摸摸活像暗线接头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儿还这样?”

  两情相悦之事,被她搞得像偷人似的……真是伤感情。

  月佼轻咬着下唇,略垂下脸笑哼哼道,“说好要‘悄悄的’呀。”

  严怀朗没好气地轻笑一声,还是顺着她的意思,转身走在前头。

  出了官舍大门,两人进了严怀朗的马车后,严怀朗才伸手要将人捞过来,那小姑娘便主动又热情地侧身坐到他腿上,乖乖窝在他怀中。

  这一招对严怀朗来说真是奸诈,方才那点不太顺的气立时就顺了。

  “怎么又去南惠坊呀?”月佼笑眯眯地环住他的腰,随口道,“忽然想起我还欠着你一顿饭……太和楼很贵的。”

  午后,严怀朗自卫城回来,知她在典史阁听教,便过去寻她。两人约好放值后在官舍碰面,待月佼换下官袍后便一道去南惠坊的太和楼用晚饭。

  五月里严怀朗带她去过太和楼,虽那回是严怀朗提前订好,她并不知价钱几何,可光看太和楼内衣香鬓影的排场,也知道一定不便宜。

  严怀朗板着脸道:“到时你若付不起账,就留在那儿好好给人洗碗抵债吧。”

  “我带钱了!”月佼骄傲地抬起下巴,拍了拍腰间的小荷包,继而又笑得有些小挑衅,“况且……你舍得吗?”

  还真舍不得。

  严怀朗噙笑低头吻住她。

  这一吻多了几许贪婪,黏黏缠缠带了些狠劲,似乎要将这两日短暂分别的相思全叫她知道。

  马车徐徐,载着满车缠绵透骨又隐忍克制的蜜味,“悄悄地”,驶往南城那京中繁华最深处。

  到底不能太放肆,绵长痴缠的一吻既毕,两人静静拥抱着彼此,各自红着脸平复不稳的气息。

  片刻后,月佼笑音微哑地轻喃:“你这趟去卫城,见到人了吗?”

  八月十六那日下午,严怀朗接到高密侯府一条暗探线上传回的消息,说找到一个四十年前出京的人,或许知道一些线索。

  “见到了,不过对方年纪大了,记事有些模糊,”严怀朗无奈笑笑,“只说当时往北走的一群人后来似乎有了分歧,其中一部分人又往南去了。”

  这和之前冯星野已掌握的情况差不多,说了跟没说一样,等于白跑一趟。

  不过严怀朗本也没抱多大指望,倒也不觉得沮丧。

  见月佼失望地噘起了嘴,他忍不住又在她微肿的润泽红唇上又轻啄了一记。“这几日,罗霜大人讲的东西,你听着可有疑惑之处?”

  月佼抬臂攀着他的脖子,笑吟吟地邀功:“都是关于‘李氏缙’的事,我听得可明白了,没有疑惑!罗霜大人讲得很生动,也很透彻,是个良师!”

  “我当初也给你讲了不少,怎没见你这么夸过我呢?”严怀朗笑觑着她,开始抬杠。

  月佼笑嘻嘻斜挑眉梢:“这我得要摸着心口说,罗霜大人当真比你讲得好……”

  见他佯怒瞪人,低头又要亲过来,月佼忙抬手捂住他的唇,笑得直发抖,“便是你闹脾气我也得这么说,祖父说了,要做一个正直又诚实的人!”

  无端端被扣上个“闹脾气”的帽子,严怀朗没好气地张嘴咬住她的指尖,口齿含混道,“说谁闹脾气呢?”

  “谁在咬人就说的是谁……”月佼笑红了脸,将自己的手指从那“虎口”解救出来,还偷偷在他外袍上擦了擦,“哪有人一言不合就张嘴咬的?烦人……”

  那带了些微羞怯的嗔意,使她的眼角眉梢莫名添上些柔媚的风情。

  严怀朗苦笑轻咳一声,挪开目光,不着痕迹地调整着陡然急跳的心音,口中道,“罗霜大人生在光化年间,又是陛下登基前重要的左膀右臂,亲历光化到同熙的许多大事,自比我们小辈了解得透彻。”

  严怀朗他们这一辈都是生在同熙年间的,对同熙之前的掌故全是从书上读来,这一点上当然比不上曾身临其中的罗霜。

  月佼点点头,笑得眼儿亮晶晶,叽叽咕咕开始同他讲述自己这几日听教的收获。

  “……红云谷中不知这外间的纪年,我这几日才算明白,我应当是同熙二十二年生的,我当初在员吏记档上竟填错年份了,”月佼笑嘻嘻拿指尖轻戳严怀朗的脸,“你呢你呢?”

  “问生辰八字做什么?要写合婚庚帖了吗?”严怀朗逗她,被打了一下,这才笑答,“同熙十八年。”

  月佼掰着指头算了算,惊讶道:“你竟比我……老这么多!”

  “只是年长四、五岁!”严怀朗咬牙,非常计较她的用词。

  “好啦好啦,看在你模样俊俏,待我也好的份上,我就不嫌弃你了。”月佼甜甜笑着拿自己暖呼呼的小脸在他颊边蹭来蹭去。

  这家伙怎么越来越油滑了。

  严怀朗没好气地笑着拥紧了她。

  “哦,对了,你知道罗昱修住哪里吗?”月佼抬头问道。

  严怀朗举目望着车顶,酸溜溜道,“没事打听人家住处,想做什么?”

  “哎呀呀,只是之前在山上讲好了,要拿‘无忧果’给他养嗓子的,”月佼咬着唇角直发笑,“我原想请罗霜大人替我转交,后来想想又不太合适。”

  罗霜家门显赫,又是昭文阁大学士,若非这几日来右司授课,以月佼一个小小右司员吏的身份,轻易是见不着她的。

  倘她贸然请罗霜转交东西给罗昱修,一来唐突,二来若是被同僚们知道了,也难免会揣测她有讨好的嫌疑。

  严怀朗当然不至于小心眼到不让她与别人正常来往,方才那点酸溜溜不过是情.趣罢了。

  他好笑地轻嗤一声:“你是不敢跟罗霜大人单独说话吧?”

  “是敬畏,敬畏啦,她毕竟是年长的前辈嘛,”月佼笑嗔着争辩了一句,忽然转为疑惑,“诶对了,罗霜大人年纪也……不小了,可罗昱修……”

  不怪月佼疑惑,罗霜今年已六十有三,罗昱修却才二十五六岁。

  严怀朗笑睨她一眼,知她好奇什么,便细细解释道,“她早年跟在陛下身边做事,成亲本就晚些,同熙十五年才生的罗昱修。”

  月佼掰着指头数了数,“那罗昱修都二十五啦?真看不出来。他上头还有兄姐吗?”

  “只有一个姐姐,叫厉天莲,比他大五六岁,婚后住在原州的夫家,不在京中。”严怀朗解释道。

  “咦,中原人不都从父姓吗?”

  怎么罗昱修是从母姓,他姐姐又从父姓?唔,江信之也是从母姓……苏忆彤又从父姓……哎呀好复杂。

  月佼挠头。

  严怀朗笑道:“旧俗是如此,不过陛下既大力推动男女平权,许多勋贵之家自是要响应,这些年京中渐渐就有了风气,从父姓从母姓都行。”

  当然,普通百姓家还是遵从旧俗随父姓的多些。

  话题东拉西扯就说到一边去了,好半晌后月佼才想起原本是在说什么的。“所以,罗昱修究竟是住在哪里呀?”

  “不告诉你,”严怀朗哼笑一声,“若你求我,我就带你去。”

  月佼想了想,双手虚虚合拢,缩着脖子像个小可怜:“求求你。”

  严怀朗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这小松鼠精真是生来克他的,花样百出,他根本招架不住。

  “等过几日休沐时再说。”

  到了南惠坊,两人又被侍者领进后头的广院,直接上了楼阁。

  这回进的小阁是临街的一间,推窗即可将南惠坊四衢八街之内灯火璀璨的繁华尽收眼底。

  “……什么?罗堇南大人七十八了?!”月佼两手捧着空空的小汤碗,满脸写着惊讶,“二月里考官时,苏忆彤明明只说罗堇南大人是‘七十好几’呀。”

  严怀朗像个合格的饲主,拿汤勺盛了汤将她捧着的小空碗盛了半满,这才慢条斯理地笑道,“七十八不就是七十好几?”

  月佼“哦”了一声,小口喝汤。

  她原以为罗堇南至多不过七十二三,没想到居然七十八了!那耳聪目明身姿挺肃的气度风华……真看不出来呀。

  “咦?”她忽然又满脸奇怪地抬起头,“那她岂不是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生了罗霜大人?”

  严怀朗点点头,“他们那时候,婚事都是父母做主,女子不能进学不能出仕,早早便会被父母安排嫁人。”

  罗堇南一生共有两段婚姻。初婚是父母之命,十四岁便被嫁了出去,十五岁那年生下长女罗霜。

  夫家嫌弃她生的是个女儿,公婆多有苛责,夫婿也动辄对她拳脚相加。

  那时民间大多默认“新学”那一套,“尊男卑女”的风气极其严重;加之新学又提倡“女子对夫婿应当从一而终”,律法上的“和离”条款已形同虚设,因此罗堇南想要和离回娘家的要求被视为离经叛道,娘家不肯接纳,夫婿对她的殴打则更加凶狠。

  最终,她不堪忍受那样的暴力,带着女儿逃离了夫家,多方辗转后投奔到原州朝华长公主府。

  罗堇南娘家算是书香之家,她自己也聪颖好学,出嫁前曾跟随家中兄弟在家塾中念过一些书,于是朝华长公主便请她做自己的女儿武安郡主的西席,算是给她母女一条安身立命之路。

  之后,朝华长公主替她做主,终于与先前那夫婿和离,女儿罗霜也改从母姓。

  过了七年之后,她才与第二任夫婿成婚,这才有了之后的两个儿子。

  月佼听得忿忿,气得想打人:“只是和离,当真便宜先前那个坏夫婿了,哼!”

  “那时寻常人家的女子地位极低,若不是有朝华长公主撑腰,她连‘和离’的机会都不会有。”严怀朗心下也不免唏嘘。

  “那坏蛋凭什么打人?若我是罗大人,逃走之前一定毒死他,哼!”

  严怀朗扶额苦笑,“别哼了,那时情况不同,若当真将夫婿毒死,会被沉潭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旧俗……不像话!不讲理!”月佼气鼓鼓地看向严怀朗,像是要寻求他的认同。

  严怀朗安抚道:“所以罗大人一生心血都花在教导与扶持陛下,最终促使陛下终结了这种不公平。”

  或许对罗堇南来说,这四十年来女子地位的回升,是对她当年所受过的那些屈辱与折磨,最有力量的回击。

  月佼终于平静下来,点点头。

  吃过饭后,才是正戌时,两人不舍分开,便就在南惠坊中四下逛逛。

  夜里的南惠坊最是繁华,人来人往,各家店铺也热闹,要至亥时宵禁才打烊。

  月佼平常散值后都只是窝在官舍看书,休沐时便回弦歌巷,很少出来闲逛,是以瞧着什么都稀奇。

  严怀朗一径惯着她,她拿起什么他便通通都要买给她,吓得月佼再不敢随意动手。

  “你不能胡乱花钱,我就是瞧瞧!”月佼跺脚,拉住严怀朗十分渴望挥霍的手。

  严怀朗挑眉,淡淡笑道:“谁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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