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六十九章_天下第五妖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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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七章

  前世的月佼活得浑浑噩噩,活着只是活着。

  脑中空空,不会有太多烦恼,对“从前”并无太多留恋,对将来也没什么憧憬。

  无论喜乐还悲伤,都是淡淡的,稍纵即逝。

  那时的她就这样白白活了十八年,细细一想,其实什么事都没做,也就无所谓成败,无所谓得到或失去。

  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寡淡、平静中,不知所谓地活着。

  如山间所有混沌无知的生灵,不知所谓地活着。

  直到死后,她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

  在那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她连想回忆些什么来打发孤寂的时光,都没有太多可供缅怀的生动过往。

  惟有木蝴蝶的温暖絮语能证明,有个叫第五月佼的姑娘,真的曾到人世间走过一遭。

  苍白到近乎可悲地,走过一遭。

  她就这样在黑暗混沌中,从开始的焦灼、不甘、悔恨,到最后麻木地存在于那凄冷的孤寂与黑暗里。

  直到有一天,似有悉悉索索动土的声音传来。

  之后,虽神识仍被黑暗混沌绵密包裹,她却仿佛很清晰地听到了,阳光穿透白云的罅隙,温柔倾泻在林间枝叶上。

  听到山泉细细淙淙,听到飞鸟羽翼扑簌,听到花开,听到树摇。

  听到了红云谷中,一切曾被她忽略的,不起眼的美好。

  最后的最后,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嗓音说,“抱歉,我来晚了。”

  低哑的嗓音里有不容错辨的震惊,可更多的,是深重的自责、歉疚与……淡淡的怜惜。

  陌生嗓音,短短六个字,与阳光、山泉、飞鸟、花开的声音混在一处,却似乎剥开了某种束缚,使长久困囿于狭窄黑暗的月佼又见人间韶华。

  那个瞬间,她欣喜至极,却又遗憾至极。

  她很想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为何而来,又为何歉疚。

  她很想瞧一瞧这声音的主人是什么模样。

  很想告诉他——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感激。

  谢谢你来,让我重又听见这世间的美好。

  然后,她醒了,回到十六岁那年的秋天,端庄明丽,前路可期。

  此刻月佼再细细回想,终于明白,前世在黑暗中听到的那阵悉索动土的声响,想来该是破坟开棺的动静。

  前世她是不带脑子活的,许多事自不会去细想;可如今的她已渐渐不同,有些事的关窍一旦通了,就能将它们连起来。

  祖父罗霈。椒图兵符。李玄明。出现在红云谷的严怀朗。缚魂丝。

  或许,前世在她死后,玄明最终找到了椒图兵符。他未必真的清楚那枚兵符可以调动哪一支军队,在作死查证的过程中多半就会泄露风声;而椒图兵符一现世,奉命寻找罗霈下落的严怀朗自会很快知晓,并循线追踪。

  如此一来,严怀朗出现在红云谷,就顺理成章。

  然后他就会知道,罗霈有一个女儿叫第五念,第五念有一个女儿叫第五月佼。

  而无论是罗霈还是第五念,甚至月佼,全都不在人世了。

  就在罗霈的血脉传承彻底断绝之后,椒图兵符现世,严怀朗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不去查证这其中的阴谋。

  所以他带人破坟开棺。

  或许,正是严怀朗此举,无意间替她解除了“缚魂丝”的禁锢,使她在冥冥之中,获得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此时的月佼又想哭,又想笑,更想抱抱这个总是在她茫然无助时出现在她面前的人。

  真可惜她不是真的松鼠精,不然她还能变出毛茸茸的大尾巴,递到他手里哄哄他开心。

  她想,等自己醒来以后,若他再胡乱叫她“小松鼠精”,她就应一声。

  然后告诉他,你救过的小松鼠精,化了人形,来找你报恩啦。

  当严怀朗走到门外,吩咐人准备马车要带月佼回京时,泪流满面的木蝴蝶立即奋力挣扎,口中慌张大喊:“姑娘中了‘缚魂丝’,不能轻易动她!”

  正要将她押上囚车的一名士兵愣了愣,见严怀朗蹙眉走了过来,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将人松开。

  严怀朗沉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他心中忧怒交加,若是旁人的话,他是不会搭理的。可方才这女子说的是,“姑娘”。

  他记得月佼曾说过,在红云谷中,她的父母唤她“佼佼”,谷主叫她“月佼”,旁的人都尊称她“神女”。

  惟有她最信任的一位叫“阿木”的伙伴,称她“姑娘”。

  “我叫木蝴蝶,姑娘唤我‘阿木’。”木蝴蝶抬手抹去面上的泪水。

  既这是月佼最信任的人,严怀朗当即便示意士兵将她放了,又细细问过“缚魂丝”的事。

  木蝴蝶焦急地解释了半晌也说不明白,最后只能道,“总之,那‘缚魂丝’的解法只有姑娘才清楚,我只是以往偶然听姑娘提过,中了‘缚魂丝’的人,不宜再轻易挪动的!”

  严怀朗闭了闭眼,强敛心神,喊道:“云照!”

  正进进出出忙到焦头烂额的云照闻声,匆匆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暂缓押送人犯,全部关到偏院去,”严怀朗道,“你立刻回京,去济世堂,将隋枳实带过来!”

  隋枳实平日多居宜州,前些日子才进京的。

  他是团山医派目前已出师的所有弟子中最年轻,也最杰出的。年纪不大,天分却出众,精于制毒、解毒,常自诩天下间无他不能解的毒。

  至今他唯一的败绩,就是红云谷那变幻奇诡的瘴气之毒。

  当初严怀朗为寻纪向真强闯红云谷时,身上带的那瓶救了他一命的解药,便是出自隋枳实之手。

  要知道,红云谷的瘴气之毒几百年来都未被外人真正寻到过破解之道,隋枳实那瓶解药能使严怀朗全身而退,足以证明他的过人之处。

  云照单手叉腰,右手在发际处抹了一把,满脸的不可思议:“你逗我呢?隋枳实小魔头脾气多古怪,那可是连陛下都使唤不动的人!你觉得,我去请,他就肯跟我走?”

  但凡有惊世之才者,多半少不了古怪脾气,这隋枳实就是个中翘楚。他不愿做的事,皇帝也勉强不得,倔起来是个不要命的混不吝。

  “没让你去请,管他肯不肯,打晕了绑过来!”严怀朗火了。

  “严大人,严大爷!冷静一点,”云照叹了一口气,“他若不肯,咱们硬将他绑过来,你猜他会不会当场死给你看?”

  严怀朗咬牙想了想:“去找罗昱修。”

  隋枳实脾气古怪,却与年长自己近十岁的罗昱修交情极好。若罗昱修肯帮忙说话,或许隋枳实会给他这面子。

  云照拍了拍脑门子:“瞧我这脑子乱得,是是是,让罗昱修……诶,不对啊,罗昱修会肯替月佼卖这人情吗?”

  “他一定会。”

  这座院子只是整个山庄的一部分,地处香河城郊的临崖半山,人迹罕至,是玄明苦心经营好几年的一处隐秘据点,可谓五脏俱全,应有尽有。

  山间夜风扑人,木蝴蝶又取了一床被来,小心地盖在月佼身上,又往墙角的小火盆中添了新碳。

  “你去歇着吧。”严怀朗对木蝴蝶道。

  木蝴蝶惊讶地扭头看看他,又看看榻上的月佼:“这不合适吧?”

  想起这人今日是如何对待玄明的,木蝴蝶心中觉得痛快,却又不免有些怕他。

  不过,她也看得出这人对月佼非但毫无恶意,反而维护至极,倒也并不觉他会对月佼不利。

  严怀朗淡声道,“没什么不合适的,该做的都做过了。”

  木蝴蝶瞪大了眼睛:“姑娘与你……成亲了?”

  她对月佼这一年多来的行踪一无所知,不能确定这人与月佼是什么关系。

  严怀朗顿了顿,还是诚实地应道:“并未成亲。”

  见他目光温柔地望着月佼,木蝴蝶想了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些,我留在外间……”

  “不必,你身上有伤,好生歇着吧,我会照顾好她的。”严怀朗道。

  木蝴蝶也没再坚持,缓缓走了出去,从外头将房门掩上。

  “姑娘新收的这男宠,还算不错呢。”她喃喃自语了一句,欣慰地笑了。

  严怀朗将外衫除了,只着中衣,又去火盆前将通身都烤得暖烘烘,这才上了榻,小心翼翼将月佼抱在怀中。

  平日里鲜活灵动的小姑娘,此刻毫无生气地躺着,一动不动,这让他心中揪痛。

  “说了叫你怎么出去的就给我怎么回来,”严怀朗抬手轻抚着怀中小姑娘那沁凉而苍白的脸,嗓音颤颤,“怎么不听话呢?”

  “平日里机灵得不行,怎么遇上红云谷的人,就不灵了?”

  “说好要给我名分的,这时候不出声,故意怄我是吧?”

  亲密的相拥中,原本沁着凉意的娇软身躯渐渐被煨得暖和起来,却仍是一动不动的。

  “快些醒过来,把我的小松鼠精还给我。否则……”严怀朗将脸贴在她的鬓边,颤颤似有哭腔,“我才真是很凶的。”

  听着似乎近在咫尺的低语,月佼心中倍感踏实,却又有些心疼。

  他的声音听起来与以往全不相同,软软的,颤颤的,像一朵积了许多雨水的云。

  她很想抱抱他,告诉他不要害怕,可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

  她可怜的心上人哟,怕不是要哭了吧?

  哎呀呀,羞羞脸。

  翌日天不亮,云照便带来了隋枳实,同行的还有焦灼的罗昱修。

  隋枳实探了月佼的脉后,又找木蝴蝶细细问过那“缚魂丝”相关的种种。

  虽木蝴蝶知道的并不算详尽,可隋枳实本就精于此道,听了她的描述,再结合月佼的脉搏,当即一拍大腿。

  “这鬼玩意儿……它是个活物啊!”

  木蝴蝶吓了一跳:“可、可它是长在树上的……”

  “那不叫‘长’在树上,它大概就是在树上筑个窝而已。”隋枳实翻了个白眼,哼哼笑了。

  “能解不能解?”严怀朗懒得听他废话。

  隋枳实一向是被人尊敬惯了的,顿时就要甩脸,罗昱修赶忙劝住,这才免了一场无谓僵持。

  好在隋枳实也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过一日的功夫,就想通了其中关节,“用药熏蒸,引它出来就是。”

  当即便让人准备药材。

  但这玩意儿他从前也没见过,这法子说得掷地有声,药该用什么方子,却只能在摸索中尝试。

  当日试了两种方子都没见成效,急得严怀朗险些将他捏成药渣。

  一连三日,试了十几种方子,终于在第三日的傍晚见了成效。

  隋枳实用一个小瓷瓶将那神秘的“缚魂丝”收进其中,美滋滋地就要带回去钻研。

  “可她还没醒!”这回不待严怀朗发火,罗昱修倒是先急吼吼地拦他了。

  隋枳实诧异地瞧瞧一向稳重的罗昱修,挠了挠耳廓,才道:“这不得缓缓么?”

  这几日被折腾着试了各种熏蒸的方子,月佼并没有知觉,只是能听到众人的动静而已。

  直到“缚魂丝”被引出后,她的神识与躯体正在逐渐融合归位,一时虽仍旧动弹不得,却已能逐渐感知冷热与疼痛了。

  到入夜时分,身体的感知愈发清晰,能清楚地感受到严怀朗温热柔和的怀抱,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也更清晰了。

  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热泪徐徐浸润了她的睫毛,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

  察觉到怀中人细微的动静,严怀朗忙不迭地低下头。

  见小姑娘泪眼迷蒙,软搭搭冲自己弯了唇间,严怀朗险些也要泪流满面了。

  如珍宝失而复得一般,欣喜欲狂,却又不知所措。

  “有没有觉得……不适?”他克制着浑身的轻颤,因紧张而干涩的嗓中抖抖挤出声来。

  月佼却只是拿水盈盈的泪目望着他,面上渐渐有了委屈巴巴的神色。

  这可把严怀朗吓坏了。

  “是有哪里难受吗?”他慌张地坐起身,打算出去抓隋枳实过来,“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月佼却也倏地坐起,环臂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这一通痛哭,于月佼是酣畅淋漓的宣泄,于严怀朗却是心惊胆战的担忧。

  在温柔的怀抱里被耐心地哄着,月佼哭了好一阵后,先前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渐渐淡去。

  直到严怀朗哄得快没话了,哭得快断气的月佼才贴在他耳边,抽抽噎噎问道:“纪、纪向真呢?”

  严怀朗周身一僵,扶着她颤颤的双肩将她推开些许,神色严肃地与她四目相对。

  月佼见他面色凝重,心中一凉,顿时都忘了要哭了:“他、他……”

  “他这会儿,应当正躺在雅山纪氏的京城分舵里睡大觉,”严怀朗面色发青,满口白牙都

  要磨碎成粉了,“但我保证,等我回京,他就会被剁成肉馅儿,稀碎的那种!”

  历劫初醒,张口第一句话就是问别的男人,还给不给他活路了?会被气死啊!

  原本被他那严肃的神情吓了好大一跳的月佼这才明白,她可怜的心上人,又打翻醋缸了。

  泪还挂在脸上,她就忍不住笑倒在他肩头,软软的面颊蹭蹭他下巴上新生的青髭,“你这个人……剥开来看一定全是醋……”

  确认她已无事,严怀朗煎熬了数日的心终于归位,便佯怒着偷偷捏了捏她的腰间。

  “那你倒是剥一下试试呢。”

  第六十八章

  虽说“缚魂丝”已除,可毕竟这十余日的昏迷中全靠参汤吊命,加之又才痛哭一场,是以此刻的月佼其实还是有些虚弱的。

  她原本靠在严怀朗的身侧坐在榻上,双臂软软攀住他的颈,惊觉腰侧被偷袭,整个人便忙不迭往他怀里缩了缩。

  “不、不闹,我难受……”一连躺了十余日,此刻的月佼周身发软,精神并不像往常那么好。

  弱弱的笑音略显中气不足,话尾无助轻颤,莫名透着一股绵绵甜,心都要给人甜化了。

  前一刻还是“醋溜”口味的严怀朗,眨眼之间就不争气地成了“糖醋”口味。

  “那就求你别再瞎胡乱动,”严怀朗无奈哼笑一声,小心翼翼地扣住怀中那个几乎贴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我也难受。”

  月佼抱着他不肯撒手,却当真乖乖的没有再动,只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声气懒懒地问了问当日自己被第五静砸晕之后发生的事。

  原来,那日她与纪向真听到动静,其实是有两拨人都在往那林中赶。

  玄明的人原本在林子最外围防备着,乍见江信之带着救兵来的动静不小,怕双方力量悬殊,便立刻退往林间。

  玄明的人先进了林子,江信之带着救兵一路追在后头。

  因江信之追得跟紧,那些人便放弃了重伤的纪向真,只将玄明、第五静与月佼一并带了回来。

  他们对这山上的地形自是比江信之熟悉得多,很快摆脱了他的追踪,藏回这临崖处的隐秘庄子里了。

  “这庄子的外围防得可谓固若金汤,江信之那日只是在香河城县衙中借了一队衙役,自是攻不下来的。”严怀朗道。

  他得了江信之命人快马传回京中的消息后,即刻找云照及自家外祖父,一口气借走两家府兵出京奔袭此地,云照怕他将事情闹得太不可收拾,便随他一道来了。

  月佼惊讶极了:“你没有奏禀陛下?私调了庆成郡王府和高密侯府的府兵出京?!”

  “不是庆成郡王府,是颐合长公主府,”严怀朗挑眉,严谨纠正她的误会,“长公主府和高密侯府两家的府兵。”

  “可你方才说,是云照家……”月佼轻轻挠了挠脸,恍然大悟,“云照是颐合长公主的女儿?一个郡主?!”

  “是颐合长公主的女儿,却不是郡主,她没有被册封的,”严怀朗简单解释两句,却没有多说,“云照的事有些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将来再慢慢讲给你听。

  一听“有些复杂”,月佼也不打算再追问。此刻她脑中有许多事正乱成浆糊,实在也听不得旁的复杂事了。

  “你为何不上报陛下呢?私调两府府兵出京……”是大罪啊。

  严怀朗不以为意地哼了哼,拍拍她的背安抚道,“事急从权,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等那些文官扯皮。不过,我请外祖父单独转达过陛下了。这事你不必往自己头上揽责,即便不是你而是右司其他同僚,我也会这样做。”

  这话不算敷衍,严怀朗一惯极其看重自己同僚下属的命,差事出了差错不要紧,活着回去比什么都要紧。

  他不怕事后被追责,也不在乎丢官丢爵,能救回一个是一个,为此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他也并非全然顾头不顾尾,让外祖父私下进宫去转达陛下,是为了动之以情;借用云照之手调出颐合长公主府的府兵,是为了有个人证,证明他私调府兵出京并非谋逆。

  这也是严怀朗这些年的生存之道,虽时常不得已踩过规程的底线,却不会出格太多,并将一切都敞亮摊开在同熙帝眼前。

  如此一来,虽朝中对他非议甚多,可有陛下的信任与支持在,他即便行事狂悖些,只要事情的结果于大节不亏,旁人就无法轻易将他置于死地。

  “可算知道那些文官为什么总爱参你了,”月佼笑着软声嘀咕道,“这样不按规矩来,可不得参你吗……”

  将眼下的情势大约问明白后,月佼放下心来,又自顾满脸委屈地抱着严怀朗的脖子哼哼唧唧,好半晌没句整话。

  严怀朗瞧她坐在榻中死抱着自己不撒手,料想她定有别的心事,便不多说什么,只是带着她一起下了榻。

  满腹心事的月佼也不问他要做什么,只是双脚踩在他的脚背上,搂紧他的脖子,整个人像长在他身上似的。

  严怀朗闷声哼哼笑,万般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才环臂抱好她,慢慢走到外间,取了木蝴蝶早前温在小炉上的参汤喂给她。

  月佼即便是幼年时在父母面前,也从未这般近乎无赖黏缠地撒过娇,此刻严怀朗一派甘之如饴地全然纵容,让她又止不住眼眶阵阵发烫。

  就像一个小孩子,若知不会有人来哄着纵着,在跌倒后便只好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告诉自己没关系,不疼的;可若有人来抱来哄了,反倒会忍不住要委屈巴巴地开始作妖。

  将近半盏参汤喂完后,严怀朗侧过脸蹭蹭她软软的面颊,耐心轻询:“还是难受吗?”

  月佼摇摇头,软软垂下脖子,将额头搭在他的肩上,轻轻踩了踩他的脚背,心事重重地咕囔道,“心里难受。”

  严怀朗有些担忧地抿了抿唇,小心地抱好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又慢慢挪回内间上了榻。

  相拥坐回榻上后,月佼仍旧不吱声,严怀朗索性拎起被子将两人一并裹在里头。

  两人相拥着一同裹在被中的影子投在墙上,似一只胖乎乎的茧里探出两个亲密依偎的脑袋。

  月佼怔怔望着墙上那模样可爱的影子,方寸间似荡起又甜又暖的热流,心中却又有一丝彷徨。

  这些日子因为“缚魂丝”的缘故,她在久违的黑暗中想起许多从前被自己忽略的蛛丝马迹,早已有些淡忘的前世记忆就这样一点点被揭开来,使她心中百味杂陈。

  上一世的记忆里,那些被禁锢在黑暗中的漫长时光,虽身体并无痛苦感知,可那种茫然、孤寂又无能为力的绝望,却胜过挨了千刀万剐。

  若非严怀朗,那可怕的折磨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她真是个走运的姑娘呀。

  此刻这个温柔炽热的怀抱,这个怀抱的主人,予她新生,领她走进软红十丈的繁华人间,让她有机会弥补遗憾,将曾虚度的光阴重新来过。

  此生的一切都这样美好,她不知自己该不该再去深究,上一世里某个或许可称残忍的真相。

  ——抱歉,我来晚了。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嗓音,相似的语气。

  月佼可以肯定,上一世听到严怀朗说这句话的语气,与他这一世说这话时,只是相似,却有不同。

  前世两人在那句话之前根本毫无交集,他那句话里的震惊、自责、歉疚、怜惜,从前的月佼不明白,此刻的月佼却如醍醐灌顶。

  想想这一世在红云谷的瘴气林初见时,他随身的小药瓶中那居然可以勉强抵御瘴气之毒的解药,再想想这几日那个不断尝试各种法子,最终成功替她引出“缚魂丝”的人。

  她记得前几日听人叫他,隋枳实。

  或许,前世开棺之时,这隋枳实也是在一旁的。

  所以,前世他定是在随严怀朗进入红云谷时,就已早早在瘴气林中勘破了“缚魂丝”的秘密。

  所以,那时严怀朗的震惊、自责、歉疚、怜惜,就在于勘破了这个秘密——

  前一世的月佼毒发吐血之后,其实只是假死,原本是有救的。

  可第五静使了“缚魂丝”,让所有人,包括月佼自己,都以为她是毒发暴毙的。

  真相却比毒发暴毙要残忍得多。

  她分明是被活埋之后,在身体丧失知觉的混沌黑暗中,慢慢死去的啊。

  察觉到她轻轻打了个颤,严怀朗将她拥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轻声问道:“先前,为什么哭?”

  他很清楚,这小姑娘绝非无事娇气的小哭包,一醒来便委屈巴巴哭得快断气,必然事出有因。

  “就是,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月佼不知该怎么去解释“前世”这件事,顿了顿,才又道,“从前,好似被人欺负得很惨。”

  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没头没脑,严怀朗却毫不犹豫地接口道,“那咱们这就打回去。”

  “你都没问对错,也没问缘由,那万一是我不对呢?”月佼勾起了唇角,环在他脖子上的手更紧了。

  严怀朗理直气壮地在她耳边轻笑:“那我不管的。”

  “你这样,大约就是书上说的‘溺爱’,会把我惯得无法无天。”月佼口中这样说着,却无声笑弯了眉眼。

  能被一个人几乎是蛮不讲理地全心护着,这于她是从未有过的。

  虽知道这样不对,可是……真好啊。

  严怀朗道:“就惯着,怎么了?”

  两人齐齐轻笑。

  片刻后,严怀朗又问,“谁欺负你了?”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月佼闭上了眼,小脸窝在颈侧,脑中乱极了,“就像是,上辈子的事。可我这辈子终究好好的……况且,眼下只是我的推测,我也不知该不该去报这仇。”

  这事她越想越乱,说起来就没什么条理了。

  忽然想明白了上辈子的真相,在第五静手上死得那么惨,若说不恨,那是假的。

  “这几日我想了很多,好不甘心就那样白白被欺负,”月佼委屈地咬紧了牙根,“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去查证一些事,若那推测被证实了,就将我曾受过的一切都还给‘她’。”

  她甚至都想好了:她也不要第五静死,就给关进小小的黑屋子里,每天拿一种毒去喂,然后又给解药……循环往复,只要活着,便永远看不到尽头。

  让第五静也尝尝那种不人不鬼、不生不死,绝望,又无助的滋味。

  “可毕竟是上辈子的事,这一生她纵然还是对不起我,可我却没有像上辈子那样惨了……”这就是月佼彷徨犹豫的根源,“于是又想着做人或许不必太过狠绝,既如今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或许,我打她一顿也就罢了?”

  其实严怀朗并未意识到她口中的“上辈子”是真的,只当她打了个比方。对他来说,不管是哪辈子的事,既欺负了他的小姑娘,那他绝不会将事情轻轻揭过。

  但他知道这小姑娘素来只是嘴上凶狠,心性却端正柔软,连对人下毒都是点到为止,只要能将对方制住即可,从不使些当真要命的东西。

  她便是想了千百种残忍报复的手段,最终也下不去手。

  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有他在呢。

  方才她说他剥开来一定都是醋,其实也没错。

  毕竟,醋这东西,不但酸,它还黑。

  她做不出来的事,放着他来就行。

  严怀朗小心敛好眸中的狠戾,温声道,“若是心头总挂着不甘,当然会难受。若你实在有顾虑,下不了手去报复,便不去想那些,只将事情查证个清楚明白,也算给从前的自己一个交代。嗯?”

  月佼想了想,觉得他这话有道理,便坐直身与他四目相接,“我想见见阿木,谷中的有些事,我需要问问清楚。”

  算一算,月佼与木蝴蝶已分别一年有余。

  这段日子不长不短,可两人各自都经历了许多,一时纷繁芜杂理不清头绪,月佼便让她从自己在飞沙镇出走之后说起。

  “我在昏睡间听你提过,谷主让玄明派人去寻我的踪迹,他却回禀说我‘飞升’了,那,之后呢?”

  长烛灯影下,月佼坐在桌旁,紧紧握着木蝴蝶的双手。

  木蝴蝶转头看了看外间屏风上那个身影,一时有些犹豫。

  因月佼说想单独与木蝴蝶问些红云谷的事,严怀朗便体贴地去了外间守着,并未强留下来掺和。

  月佼倒也不怕他听见,只是怕有他在场,木蝴蝶会尴尬拘束。

  见木蝴蝶看向屏风上的人影,月佼笑了笑,轻声道,“无妨的。”

  见她对严怀朗全然信赖,木蝴蝶便点点头,娓娓道,“因为姑娘并无子嗣,那时第五家的宗亲长老们便照了旧规矩,让第五静上祭坛,试试能否听到‘红云天神’的谕令。”

  “虽说姑娘继任‘神女’之后,从未开坛请过‘天神谕令’,可大家心里都知道,只有姑娘才是真的。第五静,她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哼!”

  她接着又不忿地叹道,“可说来也怪,明知她是假冒的,可那日她偏就真的接到了‘天神谕令’。大家都瞧见了,两个玉圭在她手上,确是显了字的。什么‘斗转星移,时移世易’,我也不大懂。”

  月佼轻咬着唇,并未出声,她很清楚所谓“请天神谕令”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自接任“神女”后从不开坛。

  她心中低叹,不过是骗人耳目的戏法啊。

  木蝴蝶接着道,“第五静对大家解释说,天神是说,四十年前那些人进到谷中,便是天神的意思;他们常讲的那‘新学’,便是天神要说的话。”

  “谁都知道,姑娘自来不爱搭理这些俗务闲事,以往便没人在姑娘面前来提……那‘新学’,在谷中传了两三辈人,有信的,也有不信的。那日第五静说,全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谷中没有一心一意信奉‘新学’,‘红云天神’为了给大家警示与惩罚,才收回了‘天神谕者’,让第五家的‘神女’一脉彻底断在了姑娘这里。”

  在此之前的数百年里,红云谷中“神女”这一脉的血缘传承从未断过,“神女月佼飞升”的消息,着实给谷中人带来一阵恐慌。

  第五静是第五家的旁支,除了月佼之外,她在血缘上算是第五家离“神女”这一脉最近的姑娘,谷中人对她的话自是不得不信上三分的。

  “今年夏初时,谷主突然中风,玄明便代替谷主接管了谷中事务。姑娘也知道,右护法哲吉向来是不服玄明的,那时哲吉提出谷主的中风仿佛是有人动了手脚,带了人前往谷主所居的‘红院’要替谷主探脉;玄明却说哲吉是想对谷主不利,当众在‘红院’门口将他诛杀了。”

  自那之后,整个红云谷大局抵定,几乎彻底掌控在左护法玄明手中。

  “那‘新学’说了许多道理,我们都半懂不懂,只知男子该比女子矜贵,才是……”哽咽的木蝴蝶说不下去了,倏地抬起右手,以手背压住自己的眼眶,发狠似地踢了踢腿。

  她脚上的链子一阵哐啷作响,像是某种愤怒的呐喊。

  那是红云谷特有的一种锁链,只有谷主、神女、左护法三人才能开启。

  月佼一直心事重重,先前并未发觉木蝴蝶脚上的这束缚,此刻一见,当下眉目一凛。“解这锁链的钥匙,我放在京中了……过几日你随我回去……”

  她放在严怀朗书房暗格中的三层小盒里,就有解这锁链的钥匙,原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派上用场的。

  木蝴蝶含泪点点头,却又急急道:“姑娘你要不要开坛问问……再问问‘红云天神’,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原本,大家都是一样的。怎么如今就变成这样了呢?”

  泪流满面的木蝴蝶将双手交叠在圆桌上,以额头恭敬地抵住交叠的手背,泣不成声——

  “天神是不是忘了……我们原本也一样上山打猎,下地耕田……几百年来,给天神送上的祭品里,也有我们的心血……我们不是只能生孩子啊……”

  原来,红云谷的情形,已经这样糟糕了。

  月佼忍住满心的震怒,轻轻按住木蝴蝶哭泣到轻颤的肩头。

  她在脑中迅速地将事情连了起来。

  她的祖母在祭天神时跌入火中;她的母亲坠落山涧;到她这里,无论是上一世的中毒身亡,还是这一世被玄明谎称身亡,总之就是在谷中众人心中,将“神女”一脉的传承彻底断了。

  而当“神女”不在时,“左护法”是可以代替谷主掌管红云谷的人。

  前任左护法,是她的父亲黎清。

  可在她的母亲“飞升”之后,她的父亲竟去母亲的“飞升之地”殉情了。

  之后,玄明接任了左护法一职。

  谷主中风……玄明当众诛杀右护法哲吉……

  所有的这一切,指向的最终结果,便是玄明在红云谷中再无掣肘,顺利接管红云谷!

  他们竟花了四十年的时间,经过两三代人的“不懈努力”,一步一步,将红云谷蚕食鲸吞,改头换面。

  可是很显然,玄明想要的,并不止是小小的红云谷,于是有了眼下这个隐秘的庄子。

  “如此一来,若说是玄明想要我死,这道理还通,”月佼抬眸望着屋顶衡量上的纹饰,愤怒又疑惑,“可对第五静说来,即便我死了,她也不会是神女啊……”

  究竟第五静心中对她是怎样的仇恨,两世以来都矢志不移地要用“缚魂丝”,让她不死不活,不人不鬼。

  第六十九章

  丑时,冬夜的山风将院中的树吹得哗啦作响。

  自严怀朗与云照带人杀进来控制住了局面,原本在这院中的所有人都被暂时羁押在偏院,由高密侯府与颐合长公主府两府府兵轮流看守,连木蝴蝶也不例外。

  不过,严怀朗特意交代过,木蝴蝶是月佼在红云谷中最重要的伙伴,云照便给了木蝴蝶一间小客房,名为单独羁押,实际却是让她休憩养伤,对她每日去月佼房中照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先前严怀朗遣人过来告知云照,让她将第五静提到单独的一间房内,她便即刻将看守偏院的府兵全换成高密侯府的了。

  此刻见严怀朗护着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月佼来到面前,云照以手掌揉了揉额头,无声笑着叹了口气。

  “你这刚醒来没两个时辰就跑来跑去,身子还受得住吗?”她关切地望着月佼。

  月佼弯了弯唇,小声回道:“没有跑来跑去,我就来瞧她一眼……不对,是来让她瞧一眼。”

  虽并不知月佼与第五静之间有什么恩怨,但云照已从木蝴蝶口中大致知晓,月佼此前的昏迷不醒是中了第五静的暗算,此刻月佼一醒来就要单独见第五静,想是有话要问。

  于是云照笑着望向墨黑的夜空,也不知是在同谁说:“先说好啊,我可不知道有人私自提嫌犯问话。”

  四十年前同熙帝继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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