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第七十九章_天下第五妖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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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七章

  十月十七宫中那场为帝师举办的寿宴,座上宾客大多出身显贵,心思自也玲珑通透。

  虽罗家遵照月佼的意愿,并未对外大肆宣扬她与罗家的关系,可“监察右司小员吏月佼受邀赴帝师寿宴,与罗家子孙辈列席同位,午膳过后更与帝师单独于清和殿的暖阁内叙话良久”,再加上之后忠勇伯夫妇又携严怀朗进了暖阁,这些林林种种的蛛丝马迹,当日列席者中但凡敏锐些的人,多少都嗅出了些端倪。

  不过,罗堇南毕竟德高望重,况且当日的宾客也仅止于三公九卿,与宗室、近臣中与帝师一家往来亲近者,罗家既无意在明面上张扬此事,众人即便揣测或议论,终归也不过是在台面下辗转几句也就罢了。

  月佼素来活得简单,平日有来往的无非就是右司的官长与同僚,眼下放休养伤,对外头那些隐秘的揣测与议论自就更无从知晓。这倒也无意间给她免去许多琐碎应对,只管清清静静地接着休养。

  她在十月十九这日前往雅山纪氏的京城分舵,探望了养伤的纪向真。

  此时纪向真的伤势已好了许多,只因他的“临敌奔逃”之举尚无明确定论,谢笙态度较为含糊,直接允他放休养伤待命。

  月佼虽满心替他不忿,一时却也没什么好法子,两人相互劝勉几句,也只能静观其变了。

  十月廿日清晨,严怀朗早早到弦歌巷接了月佼,将她领去济世堂让隋枳实复诊。

  眼下罗家上下对月佼极其重视,知道严怀朗今日要带她到济世堂复诊,罗霜、罗昱修及罗如晴一大早就赶到济世堂等着。

  这浩荡阵势把隋枳实闹了个满头雾水,自是不免好奇地问上一问。

  他才一问出口,罗霜立刻笑容满脸地娓娓解释了其中渊源,告知他月佼是自家小弟罗霈的孙女。

  月佼随严怀朗到了济世堂时,正碰上这一出,便笑着皱皱鼻子,小声嘀咕,“姑奶奶不讲信用,说好不主动向旁人讲的。”

  被抓个正着的罗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当场指着隋枳实甩锅:“没主动,是他先问的!”

  “沉稳持重的罗霜大人”陡然变成这副模样,莫说在场其他人,就连她的亲儿子罗昱修也是惊讶又好笑,只能摸摸鼻子与罗如晴交换个眼色,低低笑道,“果然一物降一物。”

  隋枳实此番进京本是来玩的,哪知才“游手好闲”不过十日,就赶上月佼在香河城外中了“缚魂丝”,碍着至交好友罗昱修的面子,他只能勉为其难地走了香河城一趟。

  不过,在将那条奇妙又吊诡的“缚魂丝”带回来后,他倒是兴致勃勃钻研起其中奥秘,再不提要去哪里玩耍,成日待在济世堂京城分号的后院中变着法改良那“缚魂丝”的解药配方,再时不时关切一下月佼后续的症状,以便记入医案。

  “还头疼?确定按我的方子老实服药了吗?”听月佼自述了症状,隋枳实脸都青了。

  他于岐黄之道上禀赋极高,尤精于解毒及根治各种毒物造成的损伤。

  那“缚魂丝”虽他也是头一回碰见,可既已早早将其引出,按他原本的估计,月佼只需静养一段时日恢复元气,余下的头疼之症,服个三五日的药也该消了。

  月佼苦着脸点头道:“就十七那日进宫赴宴不方便,少喝了中午那一顿,其余时候都按时服的。”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隋枳实倍感困惑,焦躁地蹲地挠头,“我不可能连个头疼都治不了啊……”

  “缚魂丝”引出后,他已多次切过月佼的脉象,基本可以断定她的体内并无余毒残留,之后给她的方子便是专对她头疼之症的。如今眼看着都喝了好几日的药,竟还在喊头疼,简直太伤害他身为医者的自尊了。

  得知月佼的头疼服了隋枳实的方子多日仍不能尽除,罗霜焦急得眉头皱得紧紧的,若不是罗昱修及罗如晴一径安抚劝慰,只怕她就要冲隋枳实恼了。

  立在月佼身旁的严怀朗双臂环胸,满脸冷漠地俯视着焦头烂额的隋枳实,口中冰冰凉道:“看来还是得请太医院……”

  其实他这话纯属撒气,隋枳实的医术如何他是清楚的,若连隋枳实都一时拿不下,只怕太医院也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法子。

  “你你你,闭嘴!”隋枳实倏地抬起头,原本意气飞扬的少年神医被怄得个满脸通红,“既是我经手的病人,眼下不过小小头疼余症,若再换旁的大夫,存心砸我招牌呢?”

  “怎么,你既治不好,还不能换别人来治了?”严怀朗冷冷睨他,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若换了旁人如此当面挑衅,隋枳实必定是要跳起来咬人的。可因着他有把柄在严怀朗手中,只能权且忍下这口气,急得将自己的头顶薅成乱鸡窝,叉腰站起来围着诊脉桌案团团转了几圈。

  “欸,叫你好生卧床,要多睡少思,每日都睡足了吗?”隋枳实忽然想到这茬,转头看向月佼。

  月佼揉着额角,苦哈哈道:“卧床了,可是也只是喝了药后那一会儿有些睡意,最多管上半个时辰,之后便睡不着了……”

  “睡不着?!”隋枳实惊得跳了起来,“我方子里给你添的助眠药材能放倒一头牛,就这还只能管上半个时辰?!”

  罗家三人也大惊,纷纷对着隋枳实瞠目,无言指责他乱来。

  见他们神色不善,隋枳实只好耐着性子解释说,他第一次给月佼切脉时,就察觉她与旁人有些不同,属于很少见的那种不大受药的体质,这才特意加重了助眠药材的分量。

  “咦?我没同你说过吗?”月佼诧异地抬眼望向他,小声道,“就连寻常的迷药对我都没太大用的……”

  隋枳实惊讶蹙眉:“喝酒呢?喝多少会醉,试过吗?”

  “只要不泡在酒池子里不让出来,喝多少都不会醉。”月佼诚实地应道。

  一旁的严怀朗眉梢微挑,望着月佼的眼神有些复杂,却没有说什么。

  倒是隋枳实啧啧摇头:“妖怪,你这妖怪,到底吃什么长大的……”

  见罗霜轻恼的一眼瞪过来,他赶忙收了声。

  月佼却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扭头抬眸,可怜巴巴瞧瞧身侧的严怀朗,又瞧瞧一旁的罗家三人,又小声道:“看吧,他没法子的……”

  严怀朗自然知道她言下之意是什么,碍于罗霜这长辈还在场,他也不好乱说话,只好抿住唇角的轻笑,无言以对。

  很显然,月佼的头疼之症迟迟不消,主要在于她睡不好;而她之所以睡不好,根源似乎就在于罗家禁止严怀朗夜宿她的香闺陪床。

  这因果听起来有些荒唐,可既连隋枳实都拿不出个能使月佼安眠的方子,罗家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先前刻意留在弦歌巷防严怀朗的随侍护院撤了。

  不过,严怀朗倒也不含糊,既那日罗堇南在清和殿的暖阁中已说过可尽快择日,他便在十月廿一这日请了外祖父高密侯冯星野与外祖母杜梦妤陪他同往罗家大宅,郑重行提亲之礼。

  他知道自家父母先前对月佼不太友善,便坚决不再让自己父母搅和此事,特地请外祖父外祖母出面主持这大局。

  忠勇伯夫妇虽心下颇有微词,但这个儿子从来就不是他俩弹压得住的,加上又有高密侯夫妇撑腰,到底也只能服软,没再插手此事。

  既是提亲之礼,月佼一早就被接回了罗家大宅。

  一应礼仪行过,两家人便其乐融融地开始挑选吉日。

  月佼踮起脚,觑了觑罗堇南手上那张写了许多吉日的红单子,罗堇南见状,慈爱地扭头将单子伸在她面前,柔声笑问:“你瞧着哪日合适?”

  “这个。”月佼指指单子上最前头的那个日子。

  十一月初八。

  对自家重孙女的胆大、心急,罗堇南是早已见识过的,一时哭笑不得。

  罗霜眼尖,瞧见月佼指的那个日子,当即笑嗔道:“哎哟我的小祖宗,成亲是大事,哪有这么赶的?”

  今日都十月廿一了,距离十一月初八也就半个月,这火急火燎的架势,当真是一点都不矜持。

  “啊?不能选的吗?”月佼疑惑地看看罗霜,又看看罗堇南,“那做什么还要写在上头?”

  中原人成亲,真是麻烦呀。

  众人全在偷偷忍笑,偏冯星野大手往腿上一拍,指着月佼哈哈大笑:“小金枣,你这豪爽的性子真不错,我老人家有点欣赏你了。”

  笑得一把络腮大胡子都在抖。

  月佼忍不住皱起小眉头,扬声纠正道:“侯爷,我真的不叫小金枣!”

  他的夫人杜梦妤偷偷在他腰间掐了一把,低声笑嗔道:“有没有点做长辈的样子?”

  “是、是她自己说的,”冯星野讪讪垂下脸,飞扬的大胡子都似乎耷拉起来,“我老人家只是表达赞赏……”

  若按罗堇南的心意,自是想将月佼多留些时日,奈何自家小姑娘急得大大方方,一时倒叫她犯了难。

  最后还是严怀朗折了个中,引导大家将日子定在十一月三十这日。

  是夜亥时,弦歌巷的宅中寝房内,大事抵定的月佼窝在严怀朗怀中,美滋滋地抱住他的脖子哼哼唧唧。

  严怀朗垂眸轻笑着按住她:“别乱动。”

  这几日有他这个暖床的,小姑娘显然好眠,只是可怜了他,当真可以说是备受煎熬了。

  “哦,”月佼不敢再动,却还是抱着他不撒手,抬起脸贼兮兮笑望他一脸的隐忍,“我说,你们中原人,成个亲怎么这样麻烦?”

  严怀朗迎上她的视线,随口笑应道:“那请问贵红云谷成亲又是如何?”

  “只要两个人看对眼了,彼此上了心,兴之所至就约在有月亮的夜里上山唱个歌……”月佼哼哼笑道。

  “然后闭门三

  日?”

  之前在龙泉山上罗家的温泉别业中做客时,严怀朗曾听过月佼对别人说起红云谷的婚俗,不过那日他有事与罗堇南相商,进去时就只听到“闭门三日”这句。

  月佼面上一红,嘿嘿傻笑,“闭门三日之前,得先陪大家一道围着火堆喝酒、吃肉、唱歌,从黄昏到第二日天明。你能喝吗?”

  “夫妻之间,应当分工合作。”严怀朗一本正经道。

  “怎么分工?”月佼打了个呵欠,脸颊在他肩窝蹭了蹭。

  “喝酒一整夜这种事,就你来。”严怀朗道。

  月佼在被下轻轻踹了他一脚,眯着眼儿仰脸嗔笑:“你倒会躲懒,一整夜的酒都给我负责喝了,那你要做什么?”

  “我负责,闭门三日。”严怀朗理直气壮地笑出了声。

  红云谷这婚俗……想想还真美好。

  虽明知两人的婚礼并不会按照红云谷的婚俗,月佼还是被逗得乐不可支,红着脸笑着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可是……我不会唱歌的呀……”

  “叫罗昱修唱去,不能让他平白听咱们叫了一声‘叔’……”严怀朗将怀中滚来滚去的小姑娘收紧,眸心微沉带笑,“说了叫你别乱动,是想提前‘闭门三日’?”

  “倒也……没有很想……”月佼咬住笑唇。

  她于男女之事上终究懵懂,虽已看过一些大胆的话本子,但终究都是些香艳却不至露骨的描述,只将她看了个半懂不懂。

  是以她虽与严怀朗同榻而眠,也总爱对她的心上人亲亲抱抱,却又对亲亲抱抱之后要发生的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害怕。

  严怀朗轻叹,沉声笑道:“那就老实睡觉,别招我啊。”

  “我没招你……喂喂喂!”月佼蓦地周身一凛,“你手放错地方了!”

  “放错地方了吗?”严怀朗一脸无辜,棉被之下那不规矩的手却分明就在做坏事。

  月佼唇角的笑意有些着慌,忙不迭伸手按住他,面上烫得吓人:“睡、睡觉。”

  可怜堂堂严大人,肩负“助眠”这个听起来香艳、旖旎的重责,却当真只能素素净净“助眠”,简直可以说是惨绝人寰了。

  到了十月廿六,已恢复满满神气的月佼早早起来,换上威风的右司员吏武官袍,准时赶到右司点卯复职。

  点卯过后,她才知苏忆彤被派了差事出京了,便与云照、江信之一道前往小书院。

  江信之本就是个消息灵通的,十七那日宫宴上罗家如何对待月佼,他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他也有分寸,心知既月佼与罗家都未明言此事,必定有不愿张扬的道理,于是也不追问什么。

  而对此事云照知道的自比江信之要多,虽心中还有些好奇,却也并不过分追根究底,只等月佼自己想说的时候再听。

  倒是月佼与严怀朗议亲之事,虽未大张旗鼓,可毕竟严怀朗的身份摆在那里,这几日下来多少也传出了些风声。

  既是喜事,便没那么多顾忌了。

  “你和严大人……”江信之怪笑啧啧,边走边道,“赵攀大人从前还担心咱们没经过熬刑的训练,会受不住事,瞧瞧咱们月佼这口风紧得,威武不屈啊。”

  云照揽住月佼的肩膀,哈哈笑道:“也怪咱们大意了,先前谁都没往那头想,根本也没人对她‘威武’啊!”

  她想起早前自己还想过撮合月佼与罗昱修,此刻再想想真是心中捏把汗,暗暗庆幸得亏没莽撞。

  月佼笑哼了一声,出手疾如闪电,几乎在同一霎时将两人都给打了一下,将这二人给打愣了。

  虽他们都早已见识过月佼那奇诡身法,可冷不丁来这么一出,还是不免有些吃惊的。

  “就知道你们一定会叽叽歪歪,我才说要悄悄的,”月佼有些尴尬地鼓了鼓腮,赧然笑嗔道,“反正……反正就是这样啦,到时请你们喝酒就是了嘛。”

  “是是是,你说了算……”

  三人嘻嘻哈哈一路往小书院走,却在半路上被严怀朗唤住了。

  云照胆大,打趣道:“哟,早上不是一起来的么?有这么难分难舍?”

  严怀朗淡淡瞥她一眼:“公事。”

  云照立刻收起调笑的神色,噤声站好。

  严怀朗转头看向月佼,正色沉声:“刚刚接到消息,玄明要见你。”

  原来,自十月十八那日,同熙帝便亲审玄明,颐合长公主云沐、吏部尚书陈庆林、监察司左司丞许映、定王世子李君年陪审。

  可一连七日下来,玄明除了自言其为平王李崇珩之孙外,其余旁的问题一概不答。

  就在同熙帝的耐性即将被耗尽时,玄明却于昨夜忽然提出要见月佼。

  月佼有些疑惑地皱眉:“陛下同意么?”

  “同意的,”严怀朗道,“这就过去。”

  第七十八章

  之前月佼始终没有逾矩过问玄明一案的后续详情,到今日才知玄明是被拘押在宗正寺的狱中。

  “我记得,宗正寺是管录入玉牒的呀……”月佼抬头看着宗正寺的匾额,一时有些茫然,“竟还有单独的牢狱?”

  在她的印象中,宗正寺掌管皇室宗亲或外戚勋贵相关的一应事务,其最高官长“宗正寺卿”由皇族担任,平日里最重要的事,无非就是“整理皇族名籍簿,每年排出皇家各宗室世谱,录入玉牒”,应当算是个闲散衙门。

  严怀朗转头垂眸,故作严厉:“宗正寺辖下的‘都司空’被你给吃了?”

  宗正寺辖下有狱官“都司空”,可拘系皇室宗亲或外戚勋贵中有罪者;故如有宗室、外戚、勋贵若违律犯禁,宗正寺亦参与审理,自然也就有单独的牢狱。

  “哦,对对对,我一时忘记了,”月佼有些惭愧地偷觑了他一眼,脚下慢了半步,跟在他身后上了台阶,“同熙元年时,就是宗正寺主审平王的。”

  当年平王案的主审官员正是时任宗正寺卿,李氏缙最后一位监国公主——朝华长公主李崇环。

  朝华长公主既是同熙帝的母亲,又是平王李崇珩的长姐,算是在李氏缙与云氏缙之间承前启后的人物,在当年那局势下,论出身、论名望,她都是主审平王的最佳人选。

  那时朝华长公主顾念骨肉亲情,极力陈情,免了平王死罪,是以平王最终的结局便是羁押于天牢诏狱直至寿终,终究算是网开了一面。

  “现今的宗正寺卿是谁呀?”月佼问得很小声,心虚得脖子都快缩起来了。

  她只是一个小员吏,之前经手的案子与宗室贵胄牵连不大,没什么机会与宗正寺打交道,她便从未注意过如今的宗正寺卿是谁这件事。

  严怀朗轻笑了一声,应道,“李君年。”

  “诶?”月佼忍住挠头的冲动,益发惭愧了,讪讪笑道,“原来定王世子是有官职的啊……”

  “看来该让谢笙给小书院安排一堂课,专程讲一讲朝中各部主官都是谁。”严怀朗回头睨她一眼。

  月佼急忙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苦哈哈皱着眉头嘀咕:“别人大约都知道的,只是我没有注意,不必这样啊……”

  若被同僚们知道只因她不识宗正寺卿,就莫名多出一堂课来,她在右司大概不会再有朋友了。

  “你在家偷偷教我就是了嘛。”她小小声声地求了一句,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扑扇扑扇。

  严怀朗轻咳了一声,像被烫着似地,急急将头扭回去目视前方。“你若再拿那种眼神看我,是会出事的。”

  两人穿行在宗正寺院中的曲廊下,一前一后微错半步,正是上官与下属该有的距离。

  “诶,对了,上回那个‘半江楼’的少主,是宁王的……”月佼忽然又想起之间在沅城抓到的那圆脸狐狸。

  若他是宁王的后裔,那自然也该羁押在宗正寺。

  可话才问出一半,她又倏地收住,“可以问吗?”

  从沅城回来后,“半江楼”的案子就由严怀朗与谢笙面呈同熙帝,最后如何处置,就不是月佼的职阶该过问的了。

  严怀朗心中有些泛软,对身后这亦步亦趋的小姑娘的喜爱,似乎在这个瞬间又被推到了新的巅峰。

  他的小姑娘啊,无论私下里对他如何软绵绵、娇滴滴、黏黏缠缠,却从不仗着两人之间的情意,就逾越过问公务上不该她知道的事。

  即便偶尔好奇问出了口,也会很快小心翼翼询上一句,“可以问吗”;若他说不能问,她便再也不会提,从不让他有半分为难。

  怎么可以乖成这样。

  “那家伙起先说是宁王的小儿子,”严怀朗难得破例徇私了一回,满足了她突如其来的好奇,“后来又翻供改口说不是,便被移交给大理寺了。”

  月佼点头“哦”了一声,不再刨根究底。

  一路行至宗正寺都司空院门口,远远就见李君年正等在那里。

  “陛下回宫了?”严怀朗问。

  李君年颔首,看向他身后的月佼:“陛下的意思是,玄明既指名要见你,便允了他这请求。倘若他只是耍花招也无妨,倒不强求你非要问出些什么。即便他一字不招,待进了红云谷,查实有新学传播之事,按律处置就是了。”

  显然,同熙帝一开始或许还顾念着同有李氏血缘,想从玄明的供述中为他留些余地,可这些日子玄明的沉默顽抗已耗尽了她的这点慈心。

  “我知道他为何什么都不说了!”月佼恍然大悟,以手掌按住自己的额头,“他就是仗着外人轻易进不了红云谷啊……”

  严怀朗也立刻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对一脸莫名的李君年解释道,“红云谷外的瘴气林诡谲毒甚,前年我曾去探过路,靠着隋枳实给的解药也闯不过。”

  玄明这家伙,似乎比宁王家那个圆脸狐狸聪明得多啊。

  李君年是聪明人,顿时也就悟了:“他这是用自己做饵,不动声色地给陛下设了个套啊。”

  四十年前那场“云代李氏”的“兵谏”,是以同熙帝“反新学”为开端的。

  彼时除了朝华长公主李崇环这个监国公主之外,平王李崇珩、宁王李崇玹都是众人眼中有机会成为储君的人。

  因平王、宁王曾是“新学”在朝中最大拥趸,对于当时还是武安郡主的同熙帝为反对新学做出的许多努力,朝野之间是有不少非议的。

  那时有人认为,武安郡主所称的反对“新学”,不过是张遮羞布,掩盖的是她觊觎皇位的野心。

  之后她集结麾下原州军与云氏府兵、联合定王李崇琰,一举将大力支持“新学”的平王、宁王势力荡平,生擒平王、使宁王率残部窜逃出京,最终大势底定、君临天下,似乎又更加坐实了这种阴暗揣测。

  四十年来,随着同熙帝的各项新政稳步推开,朝野间气象一新,她的声望也日渐稳固,这类非议之声才慢慢少了。

  但这类非议之所以渐少,并不表示当初有此揣测的人全都不再这么想,只是许多人不敢再将这种话宣之于口罢了。

  而玄明从一开始就咬紧自己“平王李崇珩之孙”的身份,顺利引来朝野上下的关切,这使同熙帝不得不谨慎处置这位突然冒出的李氏缙宗亲后裔。

  若在无实证的前提下就以“传播新学”结案,按律将他诛杀或拘禁,众人即便嘴上不说,心中也会偏向“同熙帝当年果真就是党同伐异,如今还要斩草除根”这种判断。

  “此事若一招不慎,非但于陛下声誉有损,只怕连这几十年来废除‘新学’的种种心血,都有可能遭到质疑,”李君年双臂环胸,若有所思地以右手食指轻点着下巴,“这个李玄明……咱们轻敌了啊。”

  月佼有些着急地望向严怀朗。

  严怀朗回视着她,扬唇轻笑,淡声安抚:“你只管去见他,随机应变就是。若能问出当年那些人是如何穿过瘴气林进入红云谷,自是最好的结果;若他不肯说,咱们另想法子就是。既当年那些人进得去,就说明红云谷的瘴气林一定有攻克之法。”

  有他这番话,月佼心中总算踏实了些。

  宗正寺都司空狱中的讯室并非阴暗之所,反而明光堂堂。

  耐性告罄的同熙帝早已回宫,此刻在堂上坐镇的是颐合长公主云沐,两旁分别是陪审的吏部尚书陈庆林、监察司左司丞许映。

  月佼跟在李君年与严怀朗身后进去时,头一眼就瞧见堂下正中的玄明。

  他坐在地上,手脚并无镣铐枷锁,却又像是无力动弹。

  月佼向堂上几位执了武官礼后,便径直走到玄明跟前,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垂眸对上他打量的目光。

  “想说什么?”

  月佼一身窄袖收敛的湖色坦领素锦武袍,领与袖与皆镶滚了暗花银边,赔了松色重碧织锦腰带做束,衬得她端丽的面庞干练规整,却又有几分洒脱的英气。

  玄明略略仰头看着她,唇角隐隐有释然笑意:“我只同你一个人说。”

  月佼闻言蹙眉,回首看向颐合长公主。

  颐合长公主略一沉吟,冲她轻轻点头,又示意陈庆林、许映与李君年随她一同退出讯室。

  严怀朗却并未随他们一道退出,而是不远不近地守在月佼身后,警惕地注视着玄明,以防他有什么隐秘后手对月佼不利。

  “这家伙怎么不滚?”玄明无比嫌恶地瞪向严怀朗。

  严怀朗只是远远投给他冷笑一瞥,却并不搭理他。

  倒是月佼理直气壮道:“若他不能听,那我也不听了。”

  “是说那日他为何断我手脚,我早该想到的,”玄明恍然大悟,面上神似讽笑,又似自嘲,“原来,他才是你选定的男人?”

  那日在香河城郊的山上,严怀朗冲进去时月佼正受“缚魂丝”所制,只依稀听到打斗之声,却并未亲眼见他是如何对玄明下的手。

  听玄明这样一说,月佼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看严怀朗,“你……”

  她指了指玄明,一时语塞。

  见她这般反应,严怀朗心中微恼,又有些惴惴。

  他在月佼面前从来都是个近乎温和端方的模样,并不想让心爱的小姑娘知道自己也有暴戾的一面。

  不过,他此刻不能也不愿在玄明面前露怯,神色仍旧淡漠自持,只是微侧了脸,避开月佼那似乎惊疑轻询的目光。

  玄明见状幸灾乐祸,哈哈大笑着又对月佼道:“神女似乎走眼了?这家伙可不是什么温柔的羊羔。可惜你当日没见着他是怎么掰断我的手腕,又踩碎我的脚踝……那狠辣利落的,啧啧。”

  严怀朗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收紧成拳,薄唇抿成直线。

  月佼回头对着玄明皱眉:“有哪里不对吗?”

  这个反应有些出乎玄明意料,他面上的狂笑顿时凝固。

  “他喜欢的人又不是你,做什么要对你温柔相待?”月佼略抬了下巴,轻哼了一声。

  因她此时是面对着玄明,便错过了身后的严怀朗眸中一闪而逝的错愕,与随后泛起的欣喜浅笑。

  “你让我来,究竟是想说什么?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月佼开门见山道。

  玄明回过神来,唇角向右僵硬勾起,眼中却并无笑意,反倒显出淡淡颓丧:“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想确认你醒没醒。”

  “究竟是想确认我醒没醒,还是想确认我死没死?”月佼有些气愤地哼道,“你敢说,第五静三番五次冲我下手想要我的命,不是你指使的?”

  “我敢说啊,”玄明再次抬眸直视着月佼的眼睛,目光是少见的平和与坦诚,“我从没想要你死,真的。”

  当初在飞沙镇时,第五静向月佼下毒,玄明确实知情,也并未加以阻止。

  可那是因为,第五静看出了他对月佼的有私心,便向他谏言说,“神女”号称百毒不侵,对寻常毒物不会在意,加之月佼素来也无防人之心,若能长期以多种寻常的毒物加以侵蚀,最终是可以掌控她的。

  他确实很需要拔除“神女”在红云谷中的传承,却并不想要月佼死。

  月佼隐隐觉得这个话题似乎不宜再深谈了,便有些烦躁地冲他道,“呐,你也瞧见了,我醒了,没死,活蹦乱跳的。”

  玄明却不计较她的语气,只是放心地点点头,举目望着房顶横梁,自说自话一般——

  “打小我就觉着,整个红云谷,就你和我才是一样的处境。生来注定不得已,最终必定会被旁人推着走上一条自己并不愿意的路。”

  从小,他的父亲就告诉他,自己是平王李崇珩的第十三子,虽只是侍妾所出,却也是皇族贵胄;而他,李玄明,是平王李崇珩的亲孙子,自然也非凡人庶民。

  只是祖父平王被政敌武安郡主云安澜陷害,兵败被捕,他的父亲才在祖父亲信的拼死护卫下逃进红云谷。

  他的父亲,以及随他父亲进入红云谷的那些人反复提醒他,玄明啊,李氏大缙丢掉的一切,将来都要靠你去夺回来的。

  多沉重的期望啊。

  哪怕他根本不懂何为“李氏大缙”,也不明白这“李氏大缙”究竟丢掉了什么,他们却早早就将这沉甸甸的执念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看得出来,月佼对所谓“天神谕者”之事,也是并不相信的。她也同样没得选,只要她的母亲不在了,她就必定是下一任的“神女”。

  原本在他心中,整个红云谷最该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就是他和月佼了。

  同样的茫然,同样的无措,同样的身不由己。

  “说出来或许都没人信,其实我很钦佩你的,或许还有一点嫉妒,”玄明顾自望着衡量上的雕花,轻笑自嘲,“你虽最终还是接任了‘神女’之职,可因为你不信鬼神,不愿骗人,你就敢不开祭坛、不行祭祀,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质疑、揣测甚至失望,就将自己关在木莲小院深居简出。”

  谷中许多人都觉得月佼胆小,可在玄明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明白她这番举动是要有一颗多么勇敢的心。

  她不畏惧任何人的态度,也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哪怕让自己无所事事去浑噩度日,也要守住问心无愧的安宁。

  而他,一个七尺男儿,却顶不住周围人的期许,无法抗衡他们失望的眼神,最终还是成了别人期望的那个李玄明。

  “走了错路就只顾怨别人,你自己没脑子的吗?”听了他的剖白,月佼却并无多少同情之色,反而皱紧眉头,像个夫子一般严肃地斥道,“你自己摸着心口说,当真全是因为旁人的撺掇,你才会做那些事?”

  玄明神色一窒,哑口无言。

  月佼又道:“便是小时候不懂事,可后来呢?你比我先出谷,会不知这天地如今是怎样的面貌?你以为,光凭着‘平王的孙子’这个身份,你就担得起天下?你和你们那群人,将个小小红云谷都能搞得乌烟瘴气,这天下若到了你们手上,大家还活不活了?”

  “你总是会说出些没头没脑,却似乎又像是有些道理的话来。”玄明长长叹了一口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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