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八十章_天下第五妖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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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第八十章

  第七十八章

  之前月佼始终没有逾矩过问玄明一案的后续详情,到今日才知玄明是被拘押在宗正寺的狱中。

  “我记得,宗正寺是管录入玉牒的呀……”月佼抬头看着宗正寺的匾额,一时有些茫然,“竟还有单独的牢狱?”

  在她的印象中,宗正寺掌管皇室宗亲或外戚勋贵相关的一应事务,其最高官长“宗正寺卿”由皇族担任,平日里最重要的事,无非就是“整理皇族名籍簿,每年排出皇家各宗室世谱,录入玉牒”,应当算是个闲散衙门。

  严怀朗转头垂眸,故作严厉:“宗正寺辖下的‘都司空’被你给吃了?”

  宗正寺辖下有狱官“都司空”,可拘系皇室宗亲或外戚勋贵中有罪者;故如有宗室、外戚、勋贵若违律犯禁,宗正寺亦参与审理,自然也就有单独的牢狱。

  “哦,对对对,我一时忘记了,”月佼有些惭愧地偷觑了他一眼,脚下慢了半步,跟在他身后上了台阶,“同熙元年时,就是宗正寺主审平王的。”

  当年平王案的主审官员正是时任宗正寺卿,李氏缙最后一位监国公主——朝华长公主李崇环。

  朝华长公主既是同熙帝的母亲,又是平王李崇珩的长姐,算是在李氏缙与云氏缙之间承前启后的人物,在当年那局势下,论出身、论名望,她都是主审平王的最佳人选。

  那时朝华长公主顾念骨肉亲情,极力陈情,免了平王死罪,是以平王最终的结局便是羁押于天牢诏狱直至寿终,终究算是网开了一面。

  “现今的宗正寺卿是谁呀?”月佼问得很小声,心虚得脖子都快缩起来了。

  她只是一个小员吏,之前经手的案子与宗室贵胄牵连不大,没什么机会与宗正寺打交道,她便从未注意过如今的宗正寺卿是谁这件事。

  严怀朗轻笑了一声,应道,“李君年。”

  “诶?”月佼忍住挠头的冲动,益发惭愧了,讪讪笑道,“原来定王世子是有官职的啊……”

  “看来该让谢笙给小书院安排一堂课,专程讲一讲朝中各部主官都是谁。”严怀朗回头睨她一眼。

  月佼急忙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苦哈哈皱着眉头嘀咕:“别人大约都知道的,只是我没有注意,不必这样啊……”

  若被同僚们知道只因她不识宗正寺卿,就莫名多出一堂课来,她在右司大概不会再有朋友了。

  “你在家偷偷教我就是了嘛。”她小小声声地求了一句,两排小扇子似的睫毛扑扇扑扇。

  严怀朗轻咳了一声,像被烫着似地,急急将头扭回去目视前方。“你若再拿那种眼神看我,是会出事的。”

  两人穿行在宗正寺院中的曲廊下,一前一后微错半步,正是上官与下属该有的距离。

  “诶,对了,上回那个‘半江楼’的少主,是宁王的……”月佼忽然又想起之间在沅城抓到的那圆脸狐狸。

  若他是宁王的后裔,那自然也该羁押在宗正寺。

  可话才问出一半,她又倏地收住,“可以问吗?”

  从沅城回来后,“半江楼”的案子就由严怀朗与谢笙面呈同熙帝,最后如何处置,就不是月佼的职阶该过问的了。

  严怀朗心中有些泛软,对身后这亦步亦趋的小姑娘的喜爱,似乎在这个瞬间又被推到了新的巅峰。

  他的小姑娘啊,无论私下里对他如何软绵绵、娇滴滴、黏黏缠缠,却从不仗着两人之间的情意,就逾越过问公务上不该她知道的事。

  即便偶尔好奇问出了口,也会很快小心翼翼询上一句,“可以问吗”;若他说不能问,她便再也不会提,从不让他有半分为难。

  怎么可以乖成这样。

  “那家伙起先说是宁王的小儿子,”严怀朗难得破例徇私了一回,满足了她突如其来的好奇,“后来又翻供改口说不是,便被移交给大理寺了。”

  月佼点头“哦”了一声,不再刨根究底。

  一路行至宗正寺都司空院门口,远远就见李君年正等在那里。

  “陛下回宫了?”严怀朗问。

  李君年颔首,看向他身后的月佼:“陛下的意思是,玄明既指名要见你,便允了他这请求。倘若他只是耍花招也无妨,倒不强求你非要问出些什么。即便他一字不招,待进了红云谷,查实有新学传播之事,按律处置就是了。”

  显然,同熙帝一开始或许还顾念着同有李氏血缘,想从玄明的供述中为他留些余地,可这些日子玄明的沉默顽抗已耗尽了她的这点慈心。

  “我知道他为何什么都不说了!”月佼恍然大悟,以手掌按住自己的额头,“他就是仗着外人轻易进不了红云谷啊……”

  严怀朗也立刻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对一脸莫名的李君年解释道,“红云谷外的瘴气林诡谲毒甚,前年我曾去探过路,靠着隋枳实给的解药也闯不过。”

  玄明这家伙,似乎比宁王家那个圆脸狐狸聪明得多啊。

  李君年是聪明人,顿时也就悟了:“他这是用自己做饵,不动声色地给陛下设了个套啊。”

  四十年前那场“云代李氏”的“兵谏”,是以同熙帝“反新学”为开端的。

  彼时除了朝华长公主李崇环这个监国公主之外,平王李崇珩、宁王李崇玹都是众人眼中有机会成为储君的人。

  因平王、宁王曾是“新学”在朝中最大拥趸,对于当时还是武安郡主的同熙帝为反对新学做出的许多努力,朝野之间是有不少非议的。

  那时有人认为,武安郡主所称的反对“新学”,不过是张遮羞布,掩盖的是她觊觎皇位的野心。

  之后她集结麾下原州军与云氏府兵、联合定王李崇琰,一举将大力支持“新学”的平王、宁王势力荡平,生擒平王、使宁王率残部窜逃出京,最终大势底定、君临天下,似乎又更加坐实了这种阴暗揣测。

  四十年来,随着同熙帝的各项新政稳步推开,朝野间气象一新,她的声望也日渐稳固,这类非议之声才慢慢少了。

  但这类非议之所以渐少,并不表示当初有此揣测的人全都不再这么想,只是许多人不敢再将这种话宣之于口罢了。

  而玄明从一开始就咬紧自己“平王李崇珩之孙”的身份,顺利引来朝野上下的关切,这使同熙帝不得不谨慎处置这位突然冒出的李氏缙宗亲后裔。

  若在无实证的前提下就以“传播新学”结案,按律将他诛杀或拘禁,众人即便嘴上不说,心中也会偏向“同熙帝当年果真就是党同伐异,如今还要斩草除根”这种判断。

  “此事若一招不慎,非但于陛下声誉有损,只怕连这几十年来废除‘新学’的种种心血,都有可能遭到质疑,”李君年双臂环胸,若有所思地以右手食指轻点着下巴,“这个李玄明……咱们轻敌了啊。”

  月佼有些着急地望向严怀朗。

  严怀朗回视着她,扬唇轻笑,淡声安抚:“你只管去见他,随机应变就是。若能问出当年那些人是如何穿过瘴气林进入红云谷,自是最好的结果;若他不肯说,咱们另想法子就是。既当年那些人进得去,就说明红云谷的瘴气林一定有攻克之法。”

  有他这番话,月佼心中总算踏实了些。

  宗正寺都司空狱中的讯室并非阴暗之所,反而明光堂堂。

  耐性告罄的同熙帝早已回宫,此刻在堂上坐镇的是颐合长公主云沐,两旁分别是陪审的吏部尚书陈庆林、监察司左司丞许映。

  月佼跟在李君年与严怀朗身后进去时,头一眼就瞧见堂下正中的玄明。

  他坐在地上,手脚并无镣铐枷锁,却又像是无力动弹。

  月佼向堂上几位执了武官礼后,便径直走到玄明跟前,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停下脚步,垂眸对上他打量的目光。

  “想说什么?”

  月佼一身窄袖收敛的湖色坦领素锦武袍,领与袖与皆镶滚了暗花银边,赔了松色重碧织锦腰带做束,衬得她端丽的面庞干练规整,却又有几分洒脱的英气。

  玄明略略仰头看着她,唇角隐隐有释然笑意:“我只同你一个人说。”

  月佼闻言蹙眉,回首看向颐合长公主。

  颐合长公主略一沉吟,冲她轻轻点头,又示意陈庆林、许映与李君年随她一同退出讯室。

  严怀朗却并未随他们一道退出,而是不远不近地守在月佼身后,警惕地注视着玄明,以防他有什么隐秘后手对月佼不利。

  “这家伙怎么不滚?”玄明无比嫌恶地瞪向严怀朗。

  严怀朗只是远远投给他冷笑一瞥,却并不搭理他。

  倒是月佼理直气壮道:“若他不能听,那我也不听了。”

  “是说那日他为何断我手脚,我早该想到的,”玄明恍然大悟,面上神似讽笑,又似自嘲,“原来,他才是你选定的男人?”

  那日在香河城郊的山上,严怀朗冲进去时月佼正受“缚魂丝”所制,只依稀听到打斗之声,却并未亲眼见他是如何对玄明下的手。

  听玄明这样一说,月佼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看严怀朗,“你……”

  她指了指玄明,一时语塞。

  见她这般反应,严怀朗心中微恼,又有些惴惴。

  他在月佼面前从来都是个近乎温和端方的模样,并不想让心爱的小姑娘知道自己也有暴戾的一面。

  不过,他此刻不能也不愿在玄明面前露怯,神色仍旧淡漠自持,只是微侧了脸,避开月佼那似乎惊疑轻询的目光。

  玄明见状幸灾乐祸,哈哈大笑着又对月佼道:“神女似乎走眼了?这家伙可不是什么温柔的羊羔。可惜你当日没见着他是怎么掰断我的手腕,又踩碎我的脚踝……那狠辣利落的,啧啧。”

  严怀朗背在身后的手早已收紧成拳,薄唇抿成直线。

  月佼回头对着玄明皱眉:“有哪里不对吗?”

  这个反应有些出乎玄明意料,他面上的狂笑顿时凝固。

  “他喜欢的人又不是你,做什么要对你温柔相待?”月佼略抬了下巴,轻哼了一声。

  因她此时是面对着玄明,便错过了身后的严怀朗眸中一闪而逝的错愕,与随后泛起的欣喜浅笑。

  “你让我来,究竟是想说什么?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月佼开门见山道。

  玄明回过神来,唇角向右僵硬勾起,眼中却并无笑意,反倒显出淡淡颓丧:“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就想确认你醒没醒。”

  “究竟是想确认我醒没醒,还是想确认我死没死?”月佼有些气愤地哼道,“你敢说,第五静三番五次冲我下手想要我的命,不是你指使的?”

  “我敢说啊,”玄明再次抬眸直视着月佼的眼睛,目光是少见的平和与坦诚,“我从没想要你死,真的。”

  当初在飞沙镇时,第五静向月佼下毒,玄明确实知情,也并未加以阻止。

  可那是因为,第五静看出了他对月佼的有私心,便向他谏言说,“神女”号称百毒不侵,对寻常毒物不会在意,加之月佼素来也无防人之心,若能长期以多种寻常的毒物加以侵蚀,最终是可以掌控她的。

  他确实很需要拔除“神女”在红云谷中的传承,却并不想要月佼死。

  月佼隐隐觉得这个话题似乎不宜再深谈了,便有些烦躁地冲他道,“呐,你也瞧见了,我醒了,没死,活蹦乱跳的。”

  玄明却不计较她的语气,只是放心地点点头,举目望着房顶横梁,自说自话一般——

  “打小我就觉着,整个红云谷,就你和我才是一样的处境。生来注定不得已,最终必定会被旁人推着走上一条自己并不愿意的路。”

  从小,他的父亲就告诉他,自己是平王李崇珩的第十三子,虽只是侍妾所出,却也是皇族贵胄;而他,李玄明,是平王李崇珩的亲孙子,自然也非凡人庶民。

  只是祖父平王被政敌武安郡主云安澜陷害,兵败被捕,他的父亲才在祖父亲信的拼死护卫下逃进红云谷。

  他的父亲,以及随他父亲进入红云谷的那些人反复提醒他,玄明啊,李氏大缙丢掉的一切,将来都要靠你去夺回来的。

  多沉重的期望啊。

  哪怕他根本不懂何为“李氏大缙”,也不明白这“李氏大缙”究竟丢掉了什么,他们却早早就将这沉甸甸的执念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看得出来,月佼对所谓“天神谕者”之事,也是并不相信的。她也同样没得选,只要她的母亲不在了,她就必定是下一任的“神女”。

  原本在他心中,整个红云谷最该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就是他和月佼了。

  同样的茫然,同样的无措,同样的身不由己。

  “说出来或许都没人信,其实我很钦佩你的,或许还有一点嫉妒,”玄明顾自望着衡量上的雕花,轻笑自嘲,“你虽最终还是接任了‘神女’之职,可因为你不信鬼神,不愿骗人,你就敢不开祭坛、不行祭祀,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质疑、揣测甚至失望,就将自己关在木莲小院深居简出。”

  谷中许多人都觉得月佼胆小,可在玄明的内心深处,却一直明白她这番举动是要有一颗多么勇敢的心。

  她不畏惧任何人的态度,也不在意别人如何评价,哪怕让自己无所事事去浑噩度日,也要守住问心无愧的安宁。

  而他,一个七尺男儿,却顶不住周围人的期许,无法抗衡他们失望的眼神,最终还是成了别人期望的那个李玄明。

  “走了错路就只顾怨别人,你自己没脑子的吗?”听了他的剖白,月佼却并无多少同情之色,反而皱紧眉头,像个夫子一般严肃地斥道,“你自己摸着心口说,当真全是因为旁人的撺掇,你才会做那些事?”

  玄明神色一窒,哑口无言。

  月佼又道:“便是小时候不懂事,可后来呢?你比我先出谷,会不知这天地如今是怎样的面貌?你以为,光凭着‘平王的孙子’这个身份,你就担得起天下?你和你们那群人,将个小小红云谷都能搞得乌烟瘴气,这天下若到了你们手上,大家还活不活了?”

  “你总是会说出些没头没脑,却似乎又像是有些道理的话来。”玄明长长叹了一口气,眼

  底却有了些真诚的笑意。

  月佼瞪他,有些恼怒:“再说了,我哪里和你一样?根本就不一样。”

  “真奇怪,你今日忽然不怕我了?”玄明怔怔看着她,眸中神情渐软,竟有些百感交集了,“从前,你似乎总是很怕我的。”

  “或许是因为,你今日的眼神比较正常吧,”月佼不以为意地白了他一眼,倒也实诚,“以往你每次看我时,我都觉得像被蛇盯着,不怕才怪了。”

  玄明愣了愣,旋即将目光越过她,挑衅似地看看严怀朗。

  也不知玄明是有恃无恐,还是破罐子破摔,像是打定主意要恶心严怀朗一把似的,眼中渐渐闪出恶质的笑意。

  严怀朗心有所感,瞬间身移影动闪自月佼身后,做出了个非常幼稚的举动——

  抬手捂住她的耳朵。

  哪知却还是晚了一步。

  就在严怀朗的手盖住月佼的耳朵之前,玄明那遗憾的喟叹之声准确地递向月佼,“傻姑娘,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啊。”

  月佼目瞪口呆。

  这是什、什么……鬼话?!

  第七十九章

  其实,若当真要玄明说出他喜欢月佼什么,他是说不出来的,他甚至从未想过娶她。

  可他却又对这姑娘有一种奇怪而扭曲的执念。

  在他心中,他与月佼原本是红云谷中处境最相似的两人,他们都有各自身不由己的宿命。

  但她最终选择了问心无愧,仿佛活成了他的一面镜子,将他畏惧旁人重压的怯懦、阴暗的私心、扭曲的卑劣、可笑的野望,照得无所遁形。

  她活得那样自在安然,任凭旁人如何质疑、挑衅,她都不去做她不信、认为不对的事。

  从始至终,她的心始终澄定,虽庸碌浑噩,却俯仰无愧。

  她活成了他向往,却永远成不了的干净模样。

  所以他的目光追逐着她,想将她和她的一切全都占为己有,仿佛这样,就可以权当自己也有了干净纯澈的一生。

  这些他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正心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即便是此刻月佼就在他面前,他也不想说。

  毕竟,这种奇怪又复杂的心绪,除了他自己,全天下大概没有谁能懂,说也无益。

  他宁愿就让月佼及她身后那个男人以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源于男女之情中那点求而不得的疯魔。

  玄明很清楚,在朝廷的人找不出进红云谷的法子之前,自己对同熙帝来说就会是个烫手山芋,虽不会受到什么格外礼遇,但性命一定是高枕无忧的。

  毕竟,进不了红云谷就坐不实他传播“新学”的证据,有“平王李崇珩之孙”的身份在,朝野瞩目此案,若同熙帝贸然将他处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而他在香河城的所作所为,明面上看只是手下的“碧竹门”利用不法手段贿赂地方官员、侵吞他人田地,这样的罪名至多也不过就是在牢里吃个三五年官家饭。

  他没什么好怕的。

  远远瞥了一眼角落里负责记录审案供述的小书吏,再看向已回过神来、偷偷捏紧了拳头的月佼时,他眼中那扭曲的笑意便益发猖獗了:“不明白?”

  月佼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捏成拳头,敛眉低眸望着自己身上的湖色官袍。

  从玄明话面上的意思来看,就是因为他“喜欢”她,上一世在她硬碰硬地保下纪向真后,纪向真才得了那样一个结局?而第五静又喜欢玄明,所以才屡屡对她痛下杀手?

  想到这些,她顿时被一种铺天盖地的荒谬之感兜头笼罩。

  “男人嘛,看着心爱的姑娘,就忍不住会……”

  玄明那几近疯癫的妄语隔着严怀朗温暖的手掌闷闷传进月佼耳中,她却只能眸色冷凝地垂眸盯着自己的官袍,提醒自己不能因为私怨在此时出手打人。

  就在她极力按捺着心中怒火时,她的眼前一黑。

  原本捂住她耳朵的那双大手,温柔但坚定地覆上了她的双眼。

  满目漆黑中,她感觉腰间倏地一沉,似乎被拥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身后紧贴着那可靠到足以使她心安的胸膛,虽目不能视,她的唇角却徐徐扬起。

  身后的人捂住她的眼睛,将她紧拥在怀中,一个旋转轻跃,不知做了什么,就听到玄明发出接连发出无比痛楚的闷声哀嚎。

  虽没有亲眼瞧见严怀朗究竟对玄明做了什么,但光听这惨叫,月佼也知严大人这是火大了。

  “严大人,”被大手蒙住双眼的月佼轻唤,察觉身后那拥着自己的身躯一滞,她才轻声叹道,“这怕是又要被罚俸禁足了呢。”

  语气却是甜甜软软,半点劝阻的意思都没有。

  因玄明身份敏感,他“传播新学”的罪名一时又无法坐实,眼下严怀朗对他动手,确实有些出格,便是陛下有心放水,也绝不能当真不闻不问。

  毕竟,此刻负责提审玄明的颐合长公主、李君年、许映、陈庆虽全都退了出去,可角落里还坐着负责记录审讯过程的小书吏呢。

  片刻后,月佼听到耳畔有隐隐带笑的沉嗓轻道,“那就请夫人……务必要管我三个月有肉吃了。”

  事已至此,月佼也明白,玄明今日提出要见自己,绝不是真的想说些什么正经事。

  至于玄明口中的所谓“喜欢”与“心爱”,她压根儿半个字都不信。可她没兴趣再听他畅谈自己扭曲的年少情怀,平白给自己找些烦恼与不痛快。

  待玄明面上痛苦的神色终于缓和些许,月佼眸色疏淡地望着他,“你方才说,你从前瞧着我时,那种恶心可怖到令人发指的眼神,是男人看着……”

  她顿了顿,才又道,“……看着‘心爱的姑娘’,一定会有的眼神?”

  玄明屈身蜷在地上,扯了扯嘴角,断断续续嘶着痛:“有……有什么不对吗?”

  月佼淡淡哼了一声,扭头看向眸色警惕盯着玄明的严怀朗,见他未察觉自己的目光,便轻轻以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臂。

  “嗯?”严怀朗这才将目光自玄明身上收回,迎上月佼那对澄澈笑眸。

  先前还冷如寒江的双目,在转向月佼的这个瞬间,无须转折、不必过渡,立时就柔和如三月春阳,轻轻暖暖,珍而重之。

  玄明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原本扭曲的面目一时有些怔忪。

  “呐呐呐,就这么看着我,别动别动,”月佼对严怀朗叮嘱完,又转头对玄明道,“瞧见没?”

  玄明疑惑:“什么?”

  月佼微微扬起下巴,神色端肃,宛如正在向一个无知后辈传道授业,“这才是男人看着心爱的姑娘,该有的眼神。”

  玄明面上的神情变幻好几回,被噎得胸腔起伏,怄得似乎想当场喷她满脸血。

  而被当做正确范例展示的严大人,唇角轻抿,却到底没忍住,口中逸出一声轻笑。

  既知玄明仗着外人进不了红云谷,存心要将同熙帝架上“无端迫害李氏缙宗室后裔”的火上去烤,同熙帝也不再与他废话,一道圣谕快马千里发至宜州,着令隋枳实负责想法子攻克红云谷的瘴气林。

  隋枳实本人明明在京城,圣谕却直接下发到宜州,正是因为同熙帝非常了解隋枳实这小兔崽子的德行:恃才疏狂,只想做个闲云野鹤,轻易不肯沾染朝廷的事。

  这家伙年纪虽小,脾气却大,只要不是他自己真心有兴趣的事,便是皇命圣谕,他也敢置之不理,是个不怕死的狂悖少年。

  可这个不怕死的少年,却从来很怕他的娘亲与他的师父。

  同熙帝年少时也是带兵之人,从来深谙打蛇打七寸的道理,半点不与他周旋,直接将圣谕发到他的娘亲——团山医家现任掌门、宜州济世堂话事人花芫手中。

  得知圣谕发到宜州,不待宜州那头的家书传来,隋枳实便蔫头耷脑地带了几名住手,在皇城司指挥使卫翀的亲自“护送”下,出发前往红云谷,去实地探查那瘴气林去了。

  除了隋枳实亲往红云谷探索瘴气林的破解之法,罗霜也带领了文渊阁一众大学士,在冷清已久的“龙图阁”,细细翻找蛛丝马迹。

  “龙图阁”是李氏缙时期皇室重要的藏书楼,其中除了有开国功臣们的画像与生平记述,还有许多存封的密卷记档。罗霜打算从中找一找有无关于红云谷的古老记载,若能找到关于红云谷更久远的记载,了解红云谷的初民是如何进入其中,或许能协助隋枳实破了瘴气林之毒。

  此是国事,也是家事。

  对罗家来说,除了职责所在之外,一定要想法子使官军进入红云谷,还要去祭典罗霈,并为月佼的父母讨还公道,同时还要为月佼在香河城所受的罪报一箭之仇。

  “平王后裔在红云谷传播新学”的罪名必须坐实,李玄明必须死。

  这是罗家护短的决心。

  玄明一案暂且搁置,他本人继续被收押在宗正寺的狱中,没有任何人再急着提审他。

  可虽说他自己有“平王李崇珩”之孙的身份保命,但当初在香河城郊被拿下的其余人等却没这等好运,一并交由刑部发落。

  不过短短三日,除玄明外的一应人等尽皆过堂受审,很快便有了结果。

  这些人中,木蝴蝶及另外几名女子是被玄明掳掠的受害苦主,将自己的身份说明之后,便就无事一身轻了。

  而其余大部分人都只是听命行事的小爪牙,知道的内情并不太多,对自己以往所行不法之处也供认不讳。

  根据他们的供述,刑部抽丝剥茧,最终牵拖出玄明当初之所以出现在沅城,是为了去与“半江楼”的人接洽,商议与远在海上的宁王遥相呼应、联手反攻官军之事。

  而他之所以选择在距京城不足百里的香河城组建“碧竹门”,大肆侵吞、兼并他人土地,是在为迎接宁王大军做准备。

  不过,远遁海上四十年的宁王大军意图反攻官军,毕竟只是玄明一案中涉案小喽啰们口中捕风捉影的几句话,在宁王那头真正有动静之前,并不足以定下玄明死罪。

  好在玄明的事归在宗正寺头上,与刑部没太大干系,刑部将此事汇总上呈同熙帝,便无需烦恼后续如何处置的问题,只管专心处理手上这些小喽啰。

  将这些人的证供一一对照,按律该判的判,该放的放,倒也没出什么茬子。

  得了消息后,月佼随严怀朗去了一趟高密侯府,从暗格的匣子中取好小钥匙,就去接了木蝴蝶带回弦歌巷安置。

  不过月佼并不知,刑部得了一个隐秘授意,不着痕迹地将玄明案的重要从犯第五静关进了单独的一间暗房。

  她被带进那间暗房之前,严怀朗避开众人耳目,单独见了她一面。

  无甚废话,就只是言简意赅的一句:“她心软,忘性又大,许多事说得出做不出。既这是她曾想过要还给你的结局,我替她做。”

  从那之后,除了每日有人从外头送饭食进来时能见到些微烛火幽光之外,第五静便彻底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静谧与绝望。

  一开始她试过撞墙自尽,可那墙却不知经过什么处理,竟就是撞不死。

  之后她又试过咬舌,可断舌之后的她却并没能死成,还被狱卒发现,领了大夫了处理了她的伤口,又继续任由她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里独自绝望。

  最后她试着绝食,可这意图还是被发现了。狱卒便每隔三日带人来强灌她一些流食,总之就是死不成。

  这一切严怀朗都了如指掌,可他对月佼却只字不提。

  虽说月佼之后像是当真忘记了第五静这个人,可严怀朗一直记得,当初在香河城郊外山上,她含糊提过的自己与第五静之间的种种,以及她趁夜单独去见第五静时说过的话——

  “困囿在狭小黑暗的方寸之间。无力挣脱,看不到尽头,绝望到寂灭……那种滋味,比痛快死去,要难受百倍。”

  他记得很清楚,小姑娘在说这话时的语气、神情,极力的平静之下分明藏了惊涛骇浪,实在太像时过境迁之后的回忆了。

  以他对月佼的了解,他隐约能感觉得到,小姑娘当初会说出那样的话,绝非天马行空想出来的报复手段。

  极有可能,那就是她自己经历过的绝望与无助。

  但月佼显然不愿详谈这其中的过往,他便从不追问,不去撕开她心上隐秘而深重的旧伤。

  他的小姑娘想要无心旁骛的新生,不再提前尘过往,那他自是要成全她的心愿。

  他会护着她活得繁花似锦,自在热烈,始终向着光。

  严怀朗在宗正寺殴打玄明一事,到底还是纸包不住火。

  事发三日之后的十月廿九,五名言官联名上书弹劾此事,同熙帝便在朝堂议事时不轻不重申斥了严怀朗几句,照旧罚俸三月,并煞有介事地勒令他暂停职务、无诏不得出京,就这样敷衍地堵了言官们的嘴。

  不过,同熙帝转天就以提前贺严怀朗新婚为由,下旨同意他单独开府,并赐了他一座位于京城西侧的大宅。

  有好事者偷偷去那宅子外头打量过之后,险些没背过气去。

  宅子占地不小,足有半个高密侯府那么大;就光从外头瞧瞧那宅子朱门绣户晔晔照人,青砖黛瓦、丹楹刻桷,用脚趾头都想得出里头是如何层台累榭的矜贵气派。

  任谁瞧着这宅子都不会相信,宅子的主人是才在朝堂上被陛下当面训斥过、眼下还是被停职禁足的“戴罪之身”。

  原本就极看不惯严怀朗时常挑衅规制的一些人得知此事,简直气得牙痒痒,暗地里痛骂严怀朗是个“无耻奸佞”;可又偏偏说不实他如何无耻,如何奸佞。

  有很长一段时间,朝堂上只要一提到严怀朗,就是“河豚遍地”的景象。

  对此,严大人本尊只是“清风朗月”地无辜一笑,便就接着忙起自己的婚礼来了。

  被接回弦歌巷后,木蝴蝶与月佼彼此细细谈过别后种种,月佼才知道,原来玄明心中的扭曲病态远超她的想象。

  木蝴蝶也是被掳到香河城郊外那座庄子中后才发现,以往但凡月佼用过的人或物,只要月佼不再用了,玄明私下里竟都偷偷想法子再纳为己有。

  听了木蝴蝶所言,可把月佼给恶心坏了。

  这也再次说明,前一世的纪向真果然是受了无妄之灾。

  在玄明看来,纪向真是月佼的第一个男宠,既月佼“用过”这男宠了,又要丢掉,那他也一并“收”着。

  而木蝴蝶在知道了月佼那曲折离奇的身世后,也不免感慨一番。

  如今既红云谷一时回不去,她自是留在月佼身边,待隋枳实那头想出破解瘴气林的法子,朝廷将红云谷之案了解后,再回谷中与家人团聚。

  木蝴蝶从前照顾月佼许多年,对月佼的一应习惯都非常熟悉,自然很快就青萝与红绡手中接过了大部分照拂月佼的事宜。因木蝴蝶诸事妥帖,月佼便与严怀朗商量了,将青萝与红绡还回了高密侯府。

  眼见木蝴蝶将月佼照顾得很好,连之前一直喊着的头疼都逐日见好,不单严怀朗舒心,罗家那头也频频送来许多物事,有些是给月佼添用度的,有些却是专程答谢木蝴蝶的。

  十一月初三的申时,被暂停职务的严怀朗去右司接了月佼放值,两人一道回了弦歌巷。

  其实弦歌巷离监察司较远,不如住官舍方便,可月佼不愿让木蝴蝶孤零零在家,况且若是住官舍,也就不方便再叫严怀朗“暖床”了,于是每日早出晚归地来回跑。

  这些日子严怀朗每日也是天不亮就与月佼一道出门,大多时候都在忙着筹备婚礼的事宜,申时再去将放值的月佼接了一道回来,仿佛同熙帝那道“暂停职务”的谕令是专给他腾空似的。

  两人回到弦歌巷后,木蝴蝶已将晚饭备妥当,其中还有几样专程为月佼做的红云谷惯见的吃食。

  落座后,月佼的目光一直黏在桌上那些杯盘碗碟上,欣喜水眸中美滋滋闪着小星星,将身旁的严怀朗给忽略得极为彻底。

  被冷落的严怀朗极力自救,指着其中一个盘子问道:“那是什么?”

  月佼像是忽然想起旁边还坐着她那可怜的心上人,忙将笑眯眯的脸转向他,献宝似的“是‘盖口’!”

  见她终于肯“施舍”自己一眼,严怀朗自是配合她的开怀,便细细将那盘菜打量一番后道,“瞧着像是细肉碎蒸的?”

  月佼举箸拈起一片,“这个呀,要先将肉剁合着葱姜剁得细细的,拌了香料后再蒸,还要刷上颜色好看的浓稠果、菜浆汁,出锅以后切成肉糕的模样……香吧?我最喜欢它了。”

  说着,她就将那片肉糕喂进严怀朗口中,严怀朗噙笑享受了这投喂,慢条斯理地品尝完那片“月佼最爱、诚意推荐”的肉糕。

  见她乐颠颠大快朵颐,又不搭理自己,于是忍不住又问:“你方才说,它的名字叫什么?”

  “叫‘盖口’,”月佼扭头看着他,笑得怪模怪样,“意思是吃了就不许说话。”

  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桌上的地位比不过那盘肉糕,严怀朗又好气又好笑地闭了嘴,委委屈屈地替她添了汤。

  亥时,木蝴蝶熟稔地替沐浴过后的月佼擦着头发,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月佼道:“待过两日我休沐时,就带你出去玩。”

  站在她身后的木蝴蝶手中拿着干巾子,认真替她擦着头发,“好啊。眼看着入冬了,原是该替姑娘备些过冬的东西了。”

  红云谷没有“过年”的习俗,“过冬”却是大事。整个冬季都是红云谷人休养生息、阖家团聚的日子。

  平日里罗家总往弦歌巷送东西,这几日里高密侯府、甚至忠勇伯府也都时不时有东西送来给月佼,说来倒是不缺什么。

  不过木蝴蝶所说的“过冬的东西”,其实主要是指食物。冬季的红云谷人不上山打猎,田地里也没有太多可收成的,于是养成了在秋末冬初时就储备食物的习俗,专供过年时候在家吃的。

  这是月佼在京城过的第二个冬天,去年她大多时候都是独自在这宅子中看书备考,倒也没特意准备什么。今年有木蝴蝶在身边,她便也有了“过冬”的兴致。

  “那咱们多买一些瓜子,”月佼兴致勃勃地扭头瞧瞧木蝴蝶,“嗑瓜子可有意思了。”

  红云谷没有瓜子,木蝴蝶之前随月佼出谷时,打交道的多是些江湖人,也没见过谁有闲心嗑瓜子;之后月佼出走,她自飞沙镇回红云谷陪家人过完冬,又在谷中待了不到半年,就被玄明强行从谷中带出,关到了香河城郊山上那座庄子里,自然也不会见识到“嗑瓜子”这件事。

  于是她也好奇了:“怎么嗑?”

  “其实我也不大会……”月佼嘿嘿一笑,“等我学会了再教你。”

  木蝴蝶点头笑着应下了。

  月佼又道:“哦,对,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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